篡權奪后
月色朦朧中,明滅宮燈被人提著,穿過月洞門,至長廊深處。因景親王不常留住宮內,到了內院連稀疏的宮人也無,雨露接了信便悄悄趕來,一路步履匆匆。 到連廊盡頭,她恍然聽見風中劍鳴。 那人一身窄袖白衣,高束的馬尾飛揚,手中長劍如游龍入海,劍氣凌冽,隱含殺意。他聽見雨露的腳步聲,挽了個劍花,收劍入鞘,向她望來。 雨露提著宮燈,踏碎階上月影,緩步走來。 她并未梳妝,青絲只用一只白玉簪子松泛挽著,額前垂發柔柔幾縷,墨色斗篷掩著月白襦裙。楚淵在她踩到卵石路上時迎上來,半攬著她的腰向屋子里帶。 “怎么今夜宿在行宮了?”雨露問。 推開暖閣的門,楚淵邁步走向木案,給她倒了杯溫茶,笑道:“說來也巧,今日朝后在內閣商討西南新政,臨行時,內閣又收了工部一道折子?!?/br> “什么折子?”雨露抿著熱茶,坐在他身側。 “工部清吏司主事,獨女在京中丟失半月,狀告順天府玩忽職守,敷衍塞責?!?/br> “這折子經由內閣,又送去了大理寺,著大理寺查辦?!背Y探向她雙手,見果然如玉似的觸手透涼,便握住了不許她抽開,見雨露一臉疑惑,便繼續道:“欲離宮前,正遇見大理寺卿,探了一探?!?/br> 他掌心暖和,雨露聽事聽得認真,乖巧由他握著。 “丟失半月,恐兇多吉少了……”她嘆一口氣。 “明日早朝,由大理寺上表,奏清吏司主事狀告——”楚淵揚唇一笑,“順天府尹徇私枉法,喬將軍府嫡次子喬睿安jian殺幼女?!?/br> 雨露睜圓杏眼,手倏地攥緊,形容驚顫:“這是真的?” 楚淵一點頭,見她這副樣子,寬慰地捏了捏她掌心,湊到她耳畔低語一句:“放心,那女子在我那里,只是神志不清,我已著醫官醫治?!?/br> 話說到這里,雨露已明白大半。 喬家別說是順天府不敢動,連楚潯都不能輕易處置,可這折子遞到了御前,楚潯是不得不處置的。他把手中軍權握得太緊,又遲遲不立賢妃為后,喬家那位鎮國老將軍早已心生不滿,若稍不留神,難保不生反心。 “殿下打算如何?”雨露凝眉思慮一番,沉吟道:“我猜以陛下的性子,只要大理寺查明此事,便一定會下旨處置喬家?!?/br> 若那女子還活著,等到事情裁定之后再出現,圣旨已下,楚潯就算是將喬家得罪干凈了,喬家大概率會另謀他主。 她明白楚淵的意思,也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問題。 那女子是個正六品官員的獨女,若是已死,按律該一命償一命。若是未死,頂多是送入刑部大牢,說不定還可以被喬家想法子撈出來。那喬睿安仗著喬家的勢,在京作惡多端,這次是運氣不好對官員的女兒下了手,誰知道平日里手上沾了多少平民女子的性命。 “露兒聰慧?!?/br> 楚淵知道她能想的明白,也不再多言,望她略有些緊張的神色,揚唇一笑:“這行宮別的不說,酒卻不少,娘娘賞臉,嘗嘗去歲釀的果酒?” 若是平日,雨露未必想飲酒,或許是今日煩心事太多,也有想小酌幾杯的念頭,便點了點頭。 兩人取了酒,坐在暖閣檐下賞月飲酒。 果酒入口甘甜,雨露多喝了幾杯,面色浮紅,身體卻暖和許多,坐在他身側把玩著手中玉盞,望向院中那幾株只余枯枝的梨樹。 楚淵問道:“前幾日又病了?怎么如今身子這么差?” 雨露遲疑片刻,還是抿唇笑道:“不知是不是香雪丸的功效,從前不覺得,自……自侍寢之后,才覺得越來越體虛?!?/br>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東西,能如此助興于男女歡愉又不損傷肌體。她自己是有所察覺的,每一次和楚潯云雨時,那樣強烈到讓人失去神志的歡愉在散去后,都像是透支了身體,無力到只能由著旁人來給她擦身。 “那便不必吃了,”楚淵眉峰蹙起,嚴肅道:“那東西你那里還有?” 香雪丸的秘方是一位有名的江湖游醫所配,將這秘方交于他時,說過只服用兩年便夠,再多服也是過猶不及,還會致使女子氣血虛虧,體弱多病。他從前,只拿她當做一顆棋子,后來即便是生出旁的心思,她也已服了一年的量,不能功虧一簣。 “沒有了?!庇曷堆鲱^喝下杯中的果酒,趴在膝頭,垂眸望向木板的縫隙,聲音細若蚊蠅,“你很在意嗎?其實不過是虛弱一點罷了,即便是死了………” “不許亂說話?!背Y面若冰霜,抬手將她扣在自己懷中,低頭輕咬她耳垂,“你要陪我一起,我稱帝,你便稱后,史書如何評述,我都不在乎?!?/br> “不信?!贝蟮质呛榷嗔司?,雨露微瞇著眼,被他的氣息環繞住,輕笑著說:“你從前還說要娶我作王妃,現在卻想要我做皇后……” 楚淵沒想到她會記得自己那時的戲言,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痛來,抿了抿唇,在她耳邊沉聲道:“王妃不夠,九龍九鳳冠才配得上你?!?/br> 雨露抬眸,眼波流轉著朦朧笑意。 問了一句像是有口無心的醉言—— “你想我做他的皇后,還是你的皇后?” 月上梢頭,如水傾泄,照出他眸中陰翳。 也透過水云軒的窗紙,將帝王玄色的衣袍染上一層寒意。 楚潯坐在主位之上,并未言語,目光幽深如無波古井,讓人瞧不出喜怒。帝王曲起的兩指有節奏地輕叩茶盞,不緊不慢,卻讓整個寢殿的氣氛都壓抑起來。 沒人敢說話,都在祈禱畫春快點將人找回來。 約莫兩盞茶的功夫,終于從廊外傳來了聲響。 雨露被畫春扶著進了寢殿,腳步輕浮,像踩在云上一般。她雙頰透著殷紅,目光有些迷離,挽起的青絲松泛著落下幾縷,玉簪也快掉落下來似的,儼然一副喝醉的模樣。 踏過門檻時她踉蹌了一下,被楚潯一把捏住了手臂,雨露這才抬頭,瞇著眼睛望他,喃喃道:“楚???你怎么在這兒……” 她身上是畫春在行宮處就替她換上的夕嵐色披風,比那斗篷輕薄,已冷得像結了霜。楚潯一把將她拉到碳盆邊上烤,聲音冷得嚇人:“你瘋了嗎?” “大病初愈,寒冬臘月跑出去飲酒?” 他劍眉擰起,薄唇緊抿,像是極力壓抑怒火,卻還是有些失控,抓著她冰涼的手放在碳盆之上,又微微偏頭對著幾個殿中的侍女厲聲道:“滾出去端熱水!再讓你們主子這樣出門,就都滾去掖庭領刑!” 侍書心慌極了,此時剛端了盆熱水來,便迎面和那幾個抖如篩粒的侍女撞上,腳步更快。 “你發什么脾氣!”身上被烤的暖和起來,雨露反而酒壯人膽似的,掙扎著想從他懷里出來,含糊道:“誰知道你今晚會來啊,你不是應該在,在……” 她話沒說出來,像是忽然清醒了點,又抓著他的手站穩了,抿著紅潤的唇,不說話了。楚潯頓了一下,鳳目掃過,示意侍書來替她用熱水擦擦臉。 侍書趕緊將帕子浸濕,覆到雨露臉上,輕擦了擦,趁機小聲提醒她:“小主,陛下等您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 自金鑾殿出來,楚潯一路過來,本只想瞧一眼她身子好全沒有,卻不想一等等了半個時辰,這不要命的才酩酊大醉著回來。他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因為朝政以外的事,這么生氣過了。 氣,可又不知道在氣什么,讓他更無處發泄怒火。 是,還未宵禁,他今夜翻了別人的牌子,她自然可以躲去哪個地方喝酒作樂,他是決計沒有理由對她生氣的。他也不能要求她像苦等帝王的嬪妃那樣守在寢宮,讓他來時便能見到她。 他最氣得不過是她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可還沒等他再數落她什么,雨露便輕輕嗤笑一聲:“等了半個時辰?陛下在金鑾殿待了有半個時辰嗎?果然是疼惜蘭婕妤……” 對她可以像對待床榻之上的玩物,放肆發泄玩弄和索要,換了真正想顧惜的女子,自然不會那樣百般折磨。 “沉雨露,慎言?!?/br> 楚潯劍眉輕挑,鳳目微瞇,語調有威懾之意。 他接過侍書手中的帕子,用力在她喝得guntang泛紅的臉上抹了一把,然后捂在上面,似乎是要逼著她清醒。雨露被他捂得有些呼吸困難,抬手想將那只大手扒扯下來。 撕扯間,她恍惚聽見楚潯在她耳邊笑了一聲。 ——“后宮最忌,多思善妒?!?/br> 他松了手,卻落下來摸過她身上幾處,將她從身后緊擁入懷,感受到她緩過來的體溫后,才似乎是放柔聲音問:“是因為這個?” 因為這個,才跑出去借酒消愁嗎? 雨露不能說實話,也無法坦然地告訴他這樣酩酊大醉沒有這件事的誘因,于是略偏過頭躲避他緊貼上來的臉,小聲道:“臣妾不敢,只是羨慕?!?/br> “羨慕?”年輕的帝王像是聽到什么可笑的話,忍俊不禁:“若羨慕,朕也隔月叫你去金鑾殿枯坐一個時辰?” “枯坐?”她猛地抬頭望他,杏眸發亮。 隨即,她又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垂下眼眸,神色更加暗淡,小聲嘟囔:“果然還是萬分顧惜吧……” “嘖?!背⌒表谎?,屈指敲了下她的額頭,揶揄道:“賀蘭入宮時才14歲,真當朕將她選入宮是當后妃的?” 他說罷,抬手揉揉她微微嘟起來的唇瓣,不知怎么,竟覺得那里異常得紅,仿佛在誘惑他吻上去。卻又怕一旦要了一點就收不住火,讓她這剛折騰過的身子雪上加霜,所以也只是淺淺撩撥著揉捏幾下。 “不許對外說?!彼吐曂?, “知道了?!庇曷睹寄繌澇闪艘浑p月牙,靠在他懷里微微偏頭,鬼使神差地踮起腳尖輕吻上去,好似帶著某種欣悅,卻只輕點了那么一下,又悠悠道:“陛下為了疼惜的姑娘甘做柳下惠,君子所為,令人嘆服?!?/br> “沉雨露——” 他被她氣笑了,沉聲喚她名字,又低頭狠吮一遍她的唇,將她那兩瓣唇吻得嬌艷欲滴,壓抑著火氣捏了捏她的腰:“再惹朕,便真沒人顧念你這玉做的身子骨了?!?/br> 雨露鬧夠了小脾氣,酒氣也散了大半,意識清醒之后便開始不好意思。 她恍然想起自己剛剛都干了什么,捂著臉奮力從他懷里掙開,扯下披風一溜煙上了拔步床,又將玫紅色的紗幔扯落,擋住帝王含笑的視線。 把guntang的臉埋在膝頭,她悶聲喊:“夜深了,陛下快回去吧!臣妾改日去給您賠罪?!?/br> 楚潯垂眼輕笑一聲,負手離去前遇到正在殿外躊躇的白鶴姑姑,回眸望了眼殿內的影,壓低聲音對她道:“再有這種事,別忘了自己該做什么?!?/br> 白鶴面帶笑意,福了福身子,又跟著眾人一起行禮,送帝王離殿。 聽到人走了,雨露碰了碰自己guntang的臉和嘴唇,有些心虛地想起在回來前被楚淵帶著怒氣深吻過一回,不知道楚潯有沒有瞧出端倪。 這天家的兩兄弟生氣時的神態像極了。 楚淵風度盡失時咬著她肩膀,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你若是他的皇后,本王便更要,篡位奪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