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71節
“你愿意和我說心里話,這很好?!备抵辆澳曋蠞O緊張的神情,笑意更深了些,“都依你?!?/br> 孟漁本來都打算據理力爭了,沒想到傅至景這么快就松口,在受寵若驚之余有些惴惴不安地問:“真的嗎?” 他這副神情與受賞的官員幾乎已經沒什么兩樣了,傅至景默了一瞬,抬手摸了摸孟漁的臉,頷首。 孟漁當即就要謝恩,傅至景趕在他起身前摁住他,“菜涼了,快吃吧?!?/br> 紅燭啪嗒一聲,照亮孟漁眼里很淺淡的笑意,傅至景知道這抹笑不是為他,卻還是有些貪戀地不肯挪開目光。 孟漁注意到他的眼神,想了想給傅至景布菜,恭敬有余親昵不足地道:“陛下請用膳?!?/br> “以后只有你我在時,叫我的名字吧?!?/br> 孟漁嘴里塞著半口米飯,在傅至景略有期待的眼神里咬著筷子不確定地問:“你想我叫你哪個名字?” 孟漁沒有了自己的姓名,傅至景又何嘗還是傅至景呢? 他似乎總是在刻舟求劍,每一步都晚了一步,當孟漁全心全意愛著他的時候,他拿不出同樣坦誠的情意,而當他有能力給予孟漁全部時,留不住的東西已經消沉在歲月的大浪淘沙里。 他這樣回答孟漁的話,“都隨你?!?/br> 無論是傅至景還是蔣文玄,他和孟漁之間始終貫穿著看不見的欺騙——與天平齊的帝王向天地祈禱,這一輩子的孟漁不要過得太聰明,有些真相就稀里糊涂地任它去,只有這樣,才能活得不那么艱辛。 冬意濃,大雪起,新一年的除夕將至。 這一年的京都發生許多事情。 陛下納了少君、二王爺前去守皇陵、五王爺回京不久往河西就任、十二王爺腿傷好轉能拄拐行走、劉翊陽成了二品的大將軍…… 年末,蔣嘉彥遷出皇宮,到城南立府,孟漁親自張羅各種事宜。 如今嘉彥已經秘密過繼給孟漁,只要孟漁還是這皇城的主子之一,嘉彥這一生就能夠平安順遂,他還是叫孟漁少君,也許再過不久就得改口為皇后了。 與孟漁分開對嘉彥而言是件極難接受的事情,為此哭鬧了一場,還半天不肯和孟漁說話,可見孟漁當真不理他了,又慌里慌張地去抱孟漁的腰,環得很緊,好似怕被拋下。 一只虛張聲勢的小老虎。 孟漁目送苦著臉的嘉彥上馬車,站在風中久久不動,直到宮門徹底關上才收回目光。 能出去一個是一個吧,他苦中作樂地想。 午后,禮部尚書來和他敲定除夕宴的各項步驟,恍惚之間,他有種回到了他還是皇九子的那短短幾年,可再回過神來,當年一個個在他身旁的人死的死傷的傷離的離,連他也變得沒有心力再去推陳致新了。 “就這樣吧?!?/br> 歌舞奏樂,美酒佳肴,總歸是離不開這些的。 除夕家宴這晚,孟漁得體地坐在后位,與新帝和各位宗親舉杯暢飲,一派融融泄泄之像。 酒過三巡,他借口出去透氣,走到無人的檐下,望著天上皎潔的圓月發呆。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要記不住了。 那一年的除夕,大雪壓垮了連接兩個村落的木橋,他獨自在家,等不到他的傅至景冒著風雪提燈而來,銀白月色照得地面的白雪晶瑩透亮。 傅至景站在月光里的模樣,此生難忘。 他們搬著板凳坐在開了一條縫隙的窗前,共圍一道披風,肩挨著肩,腦袋抵著腦袋,好不溫暖。 那時他們說了什么來著? 身后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傅至景不知何時悄然跟上他的步伐,來到他的身旁,孟漁冰冷的手被握住。 低頭一看,傅至景正用指腹在他掌心畫著什么。 少年遙遠的對話穿過漫長的年歲浮現在耳邊。 “是什么?” “這都看不出來?是柿子,祝你柿柿如意?!?/br> “愿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br> 孟漁握住了傅至景送他的“柿子”,垂下眼睛。 傅至景揉揉他被北風吹得微僵的臉,溫聲問:“累了?” 孟漁輕輕地嗯一聲。 傅至景竟在他身前半蹲下來,回過頭朝他微揚下頜。 孟漁怔了怔,大抵是真的疲倦,雙手搭在寬闊的肩膀上,爬了上去。 他們沒讓宮人跟著,傅至景在凄冷的月光下、瑩白的雪色上背著孟漁走在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宮道上,夜那么冷、路那么長,只有無限貼近才能抵御嚴寒。 有溫熱的液體順著傅至景的后頸染濕他的衣襟,每一滴淚水都炭火般的guntang,一路蔓延到傅至景的心底,叫他也紅了眼眶,叫他絕不放下這抹溫暖。 “陪著我吧,孟漁?!?/br> 陪著我走過漫無邊際的寒冬。 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第80章 春猶淺,柳初芽,杏初花。 新春伊始,新帝扶后宮唯一的少君為一國之后,圣旨頒布四海,通行九州。 衡國開朝以來從未有過男后的先例,冊封大典亦是空前絕后的隆重,為表帝后恩慈,新帝大赦天下,減免田賦地稅,此舉震驚四方,在街頭巷尾為人津津樂道。 二月末,又是一年春獵時。 時隔多年,與衡國建交已久突厥部落再一次前來朝貢。 隊伍走走停停,車輪碾過一顆小石子,坐在軟墊上閉目小憩的孟漁一個搖晃,險些栽倒,被傅至景穩穩地撈回懷里。 他有些困頓地睜開眼,“到了嗎?” 傅至景低聲說:“先休息兩刻鐘,再走上半個時辰就抵達了?!?/br> 孟漁聞言晃了晃腦袋,與傅至景一同下了馬車透氣,撲面而來的春風令人心曠神怡,放眼望去皆是宜人的翠綠。 他喜愛這大好的春色,唇角有了點笑意。 不遠處一身常服的劉翊陽也下了馬,正在指揮下屬去除輪車里卡住的小石子,注意到孟漁的目光,回頭遙遙一望,朝他頷首示意。 蔣嘉彥是第一回參加春獵,很是亢奮不已,抓了只金色蜻蜓捏在指尖,朝孟漁小跑而來,但礙于傅至景在側,磨磨蹭蹭不敢上前。 “過來?!?/br> 孟漁招招手,嘉彥規矩地靠近,先向傅至景行了禮才向孟漁顯擺自己抓到的蜻蜓。 從傅至景的視角看去,孟漁半蹲下身和嘉彥說話,神情比這春色還要柔和,大抵是離了深宮,時時刻刻縈繞在孟漁身上那股淡淡的憂愁散去不少,有很淺薄的生機將他暫時從消沉里解救了出來。 傅至景靜靜望著,舍不得打破這抹溫情。 他的目光比春日還灼灼,孟漁不想發現都難,片刻,仰起臉問:“陛下也要看一眼嗎?” 稀薄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交錯地親吻孟漁的眉眼與臉頰,有風拂來,吹動他自然垂散的幾縷發絲,動人心魄的美好。 傅至景心弦微動,半蹲下身挨住孟漁的肩膀,嘉彥不太情愿地把蜻蜓遞給他,他的注意力都在孟漁身上,一時不察竟沒抓住。 蔣嘉彥跳起來道:“我的蜻蜓!” 傅至景順著一大一小的視線往上看,昆蟲撲騰著金色透明的翅膀越飛越高,不一會兒就融入了碧綠里。 半個時辰后,馬車順利抵達皇家獵場。 突厥王率領隨行的皇子前來迎接,還是那張老樣子,一如記憶里的粗獷。 這是新帝登基之后,突厥王第一回面圣,行了個大禮,他將視線放在孟漁身上,驚訝道:“這不是九……” 當年孟漁冒充皇子被處死一事鬧得沸沸揚揚,突厥王亦略有耳聞,可眼下人卻好端端地和真皇子站在眼前,難免愕然。 傅至景面不改色,“大衡的皇后,王爺見過?” 突厥王微怔后迅速反應過來,哈哈笑道:“本王只是覺得有些面熟,像極了一個故人?!?/br> 他順勢朝孟漁行禮,將此事掀了過去。 孟漁沒怎么聽他們說話,左顧右盼地像在找什么人。 傅至景握了下他的手,意會地問突厥王:“聽說阿麗雅公主也跟著來了?” “是,小女頑劣,這會兒不知道到哪里跑馬去了,還請陛下莫要怪罪?!?/br> “朕還未祝王爺喜得孫女……” 幾人說笑著進了營帳,突厥侍女獻上熱羊奶。 談了有一會兒,伴隨著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響,身著突厥藍袍、梳著兩條長辮的女子掀開了營帳的簾子,阿麗雅儼然出現在眾人面前,脆生生地叫了一步,“阿布?!?/br> 突厥王搖頭道:“都是做額吉的人了,怎么還這么沒規矩?” 阿麗雅三兩步走到帳中,一眼就認出了傅至景和孟漁,略有些詫異地睜大眼后,朝二人做了個撫胸禮。 時隔多年,阿麗雅的容顏和性格變化不大,音色還如銀鈴一般的清脆。 傅至景看孟漁無心談話,放他到外頭賞春景,“去吧?!?/br> 孟漁如蒙大赦,闊步出了營帳,長長地松一口氣。 阿麗雅果然跟了出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蹦出一句,“你們衡國竟有起死回生的本領?” 孟漁哭笑不得,“許久不見,公主還是語出驚人?!?/br> 阿麗雅晃了晃自己的辮子,好奇不已,“皇子成了皇后,真真稀奇?!?/br> “一言難盡?!泵蠞O笑說,“聽說公主喜結良緣,還添了個千金?!?/br> 談到女兒,阿麗雅的笑容更加璀璨,“烏吉穆還小,這一回沒帶她來,等她長大了我教會她跑馬,再帶她來打獵?!?/br> 兩人正說著,不遠處傳來一聲爽朗的呼喚,“阿麗雅?!?/br> 孟漁循聲望去,只見身形高大五官周正的男子小跑而來,嘰里呱啦說著孟漁聽不懂的突厥語,阿麗雅錘了下他的肩頭,他作勢呼痛,有點孩子氣地哼了聲。 歡喜冤家。 孟漁輕輕笑出聲。 “這是我的丈夫,木仁?!卑Ⅺ愌畔蛎蠞O介紹,“他極少和漢人接觸,不大會說中原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