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68節
蔣嘉彥舉著馬鞭,叉著腰,“你們怎么那么多事,我平日出宮都是直接過去,為什么要聽你們的?” 劉翊陽無意和小兒爭辯,大步上前,手一伸就要開馬車門,不遠處傳來蔣文崢的聲音,“本王教子無方,多有得罪,請諸位包涵?!?/br> 蔣嘉彥一見到有人給他撐腰,氣勢越發囂張,重重地哼一聲。 劉翊陽望著緊閉的馬車門,再一聯想“寶物失竊”的口諭,意識到了什么,震驚地與蔣文崢對視一眼。 蔣文崢已然行至馬車旁,淺笑道:“不如請劉將軍開門查看一番,也好放心?!?/br> 蔣嘉彥不情不愿地讓開身子,劉翊陽翻身跳上車板,只將車門推開了一條縫往里看。 車廂內有一團影子席地而坐,一雙水潤黑亮的眼睛透過幽暗的光線對上了他的目光,他心口微縮,重重關上門后,定神說:“放行吧?!?/br> 蔣嘉彥神氣地鉆進車廂里,再從窗口探出一個腦袋,朝禁軍們做了個鬼臉。 禁軍早就聽聞這混世小魔王的名聲,也不和乳臭未干的小子計較,全當作沒看見。 劉翊陽就這樣看著馬車平緩地離開了皇城。 蔣文崢打破對方的凝思,“劉將軍,借一步說話?!?/br> 二人走到僻靜之處,劉翊陽眉頭緊鎖,“是你安排的,就不怕陛下降罪?” “劉將軍將人放行,又怕不怕呢?”蔣文崢溫聲說,“你我皆知他心不在此,何不成全了他?!?/br> 劉翊陽既然敢做便敢當,但他和蔣文崢到底不同,傅至景看在他過往的功勞和父親的面子上,哪怕事跡敗露想必也會留他一命,后者近來卻倍受打壓,處境萬分艱險,定是死路一條——他所認識的蔣文崢不似如此大義之人。 察覺到劉翊陽的疑心,蔣文崢笑了笑道:“他好歹也叫了我幾年二哥?!?/br> 此話說得頗為情真意切,叫人挑不出毛病來,劉翊陽暫且壓下疑竇,不置可否地目送之遠行,秋意蕭瑟,蔣文崢清瘦的身軀似乎也要消融在這深秋里。 “唔……” 靠在車壁的孟漁輕哼一聲。 他想告訴劉翊陽把他攔下來,可蔣文崢給他喂了軟筋散,叫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唯只能睜著一雙眼睛與外界接觸。 馬車已然遠離了他深惡痛絕的皇城,他的四肢終于逐漸恢復知覺,亦能發出些音節。 蔣嘉彥興奮地蹲到他面前抓住他,“你能說話了?” 他艱難地拂走嘉彥的手,悶悶地嗯了聲。 蔣嘉彥撅起嘴委屈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宮嗎,怎么我幫了你,你反倒不開心了?” 孟漁望著對方天真的神情,默不作聲。 兩刻鐘后,馬車在鬧市停了下來,孟漁的身體雖還有些綿軟,但已然行動自如。 蔣嘉彥牽著他的手走進人群里,興致勃勃道:“你想吃什么,我都給你買?!?/br> 很快,孟漁的手里就多了兩串糖葫蘆,他望著闊別多日的熱鬧街道,明明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卻感到一陣悲切。 蔣嘉彥咬下山楂,腮幫子鼓起來,“你怎么不吃?” 孟漁明知不該遷怒稚子,卻忍無可忍地將糖葫蘆狠狠地丟到一旁。 蔣嘉彥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無措地眨巴眨巴眼,全然不知自己做錯什么惹得孟漁發火——他謹記父親的話,日后若是少君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一定會幫。 孟漁想出宮,那他就幫對方離開,他已經信守諾言了,孟漁為什么要生氣? 蔣嘉彥眼里被水霧給填滿,孟漁心里也不好受,他還沒能想明白蔣文崢此舉的目的,但總不該只是好心地助他出宮這樣簡單。 一環環一扣扣,他只覺得有更大的陰謀在等著他,但他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會再回頭了。 他總是在為旁人著想,為什么不能自私一回呢? 孟漁把手從蔣嘉彥稚嫩的掌心里抽出來,后者要重新牽他,他堪堪躲過,艱澀地說:“嘉彥,抱歉,我不能和你回去了?!?/br> 蔣嘉彥面露不解。 孟漁再退兩步,哽咽道:“若你能見到陛下,替我轉交一句話,告訴他,我不喜歡這里,請他不要再來找我?!?/br> 他一咬牙,不管不顧地鉆進了人群里。 蔣嘉彥追在后頭喊他,青澀的夾雜著哭腔的童聲并不能撼動孟漁逃離的決心,他眼里迸發出熱淚來,頭也不回地拐進了巷口。 被拋下的蔣嘉彥還在找他,一遍遍焦急喊他的名字。 孟漁恨不得捂住耳朵,甚至想帶走蔣嘉彥——蔣文崢若身亡命隕,皇城里又有誰會在乎蔣嘉彥的去留? 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正想現身,一隊禁軍卻突然從兩側涌上,將落單的蔣嘉彥團團圍住,為首的總領道:“請小殿下回宮?!?/br> 孟漁躲在暗處,見著失魂落魄的蔣嘉彥被擁簇著上了馬,手中拿著的糖葫蘆不知何時掉在地上沾染了灰塵,被人群你一腳我一腳地踩了個稀巴爛。 他懵懵然地追了一步又陡然停下,轉身奔向相反的方向,奔向他寤寐求之的自由。 逃吧,哪怕是亡命天涯,這皇城的一切都再與他毫不相干。 “走了?” 仿若早就在新帝的意料之中,太和殿不因丟了一個少君而失去半分寧靜森嚴。 銅爐香煙裊裊,滿室馨香,傅至景坐在主位上,一改方才的孱弱,面沉如水地看著跪地的探子,音色輕得風一吹就散,“他真的走了?!?/br> 哪怕傅至景在孟漁面前口吐鮮血乃至命懸一線,曾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為救他一命的孟漁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 桌面上放著孟漁交出來的藥粉,張太醫早就看過了,不過是些強身健體磨成粉的草木,飯菜里也沒有毒,是傅至景提前服用了催動氣血的藥材。 孟漁既變了,又始終沒變,總是想保全所有人,不舍得對他下手,也不想蔣文崢因此喪命,所以才這樣輕易地邁進了這個圈套。 欲擒故縱,兵家常談。 可到了這時,傅至景卻未必敢擔保決絕舍棄一切孟漁會重新回到他身邊。 新帝久久沉默,配合著作戲的福廣低聲說:“其實陛下昏迷之時,少君神色很是焦灼,他心里是有陛下的?!?/br> 有又如何?還不是走了。 傅至景起身問道:“蔣文崢呢?” “二王爺已自行入住清和殿,等待陛下裁決?!?/br> 外出尋回蔣嘉彥的禁軍抵達殿外,新帝傳見。 總領跪地請安,“屬下已命人將小殿下送回太妃的寢宮。少君正往城門的方向去,想來不會走得太快,約莫三日能出城?!?/br> 他想了想,“小殿下說,少君有句話要轉告給陛下?!?/br> 傅至景靜靜地聽完,半晌笑道:“不要朕找他?”笑著笑著語氣竟有些哽咽,“好,朕如他所愿?!?/br> 秋冬交替之際,京都發生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聽聞宮中丟了件價值連城的寶物,飛云將軍率領禁軍鎮守幾大宮門,對進出者細細盤查,可惜兩日下來毫無頭緒。 新帝發話,庫房珍寶無數,無需浪費人力物力再尋,只讓辦差不力的劉翊陽閉門思過,此事了了收場。 整個京都被陰冷的初冬籠罩,猶如一潭死水般無聲無息,直至二王爺蔣文崢被幽禁在宮中的消息插了翅膀似的飛遍每條大街小巷,再掀波瀾。 作者有話說 針對小魚一個人的大型劇本殺。 第77章 一個月前,正逢深秋。 微涼的日光順著雕花木窗斜斜地落在青灰地面,自打蔣文崢進了光慶殿,這關著的大門已經半個多時辰沒再打開過了,就連守在外頭的福廣都不免心生困惑,新帝和二王爺素來不和,哪來那么多秘話可談? 傅至景對蔣文崢求見亦存了些戒心與好奇。 他剛從太和殿過來,一路都在想該如何設法讓孟漁心甘情愿留下。 前些時日他依照孟漁的心意赦免了劉翊陽和蔣文凌的欺君之罪,可惜適得其反,讓孟漁更加畏懼天威,如今竟學會了假人辭色。 每當他望著孟漁委曲求全的做派,總懷念在很久以前的某些時刻,孟漁或喋喋不休地和他講述生活趣事,或天真爛漫地把玩他的手指,亦或著什么都不做,安靜而羞澀地匍在他的懷里,偶爾抬起水潤的眼睛向他討一個吻,溫馨而自在。 孟漁是不該怕他的,可偏偏他所留念的往昔只能活在回憶里,就如同水鏡臺反復上演的戲劇一般,沉浸其中的只剩他一人。 傅至景也有一籌莫展之時。 然而,站在殿中的蔣文崢卻對他道:“臣愿以微薄之力,助陛下留住少君?!?/br>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在朝中做困獸斗的二哥,“朕洗耳恭聽?!?/br> 蔣文崢慢言細語,娓娓而談。 傅至景聽得幾回蹙眉,卻始終未曾打斷對方,一番裹挾在平緩語調里的悖逆不軌說完,殿中靜了片刻。 窮途末路的蔣文崢竟是難得地剖白一番,傅至景輕笑一聲,“二哥打的一手好算盤,孟漁并無弒君意圖,你卻要將他拖下水,你是何等居心?” “陛下既言辭鑿鑿認定孟漁不會弒君,又何必怕此次試探?” 可人心是最經不起試探的。 傅至景面色微沉,冷聲問道:“倘若他一去不回呢?” “臣任憑陛下處置?!笔Y文崢掀袍跪地,昂首道,“謀事在人,臣只求陛下體諒臣一片愛子之心,無論事成與否,留無辜的稚子一命?!?/br> 古語有言: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這句詩在涼薄的天家里卻難以成立。 傅至景凝視著為子而計深遠、視死如歸的蔣文崢,不禁想到他們血脈相連的父親,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先帝卻一再地叫骨rou相殘,落得個瞑目之際膝下八子無人為其真心送終的下場。 他思忖良久,緩緩道:“朕應承你,只要蔣嘉彥不觸法度,朕定為他封侯加爵,與其余王室子弟無二差別?!?/br> 蔣文崢眼白微紅,磕頭禮拜,“多謝陛下成全?!?/br> 兩個爭得你死我活的宿敵在這一刻握手言和,只為各取所需。 緊閉的光慶殿得以重見天日,陰風順著重啟的門窗席卷而來,高闊的大殿凄清、冷寂。 福廣送走蔣文崢,端著熱茶躬身到殿前伺候,只見新帝拿麒麟鎮紙壓住微微翻卷的宣紙,抬筆寫道:“風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br> 不日,由蔣文崢寫下的詩句便送到了孟漁的手上,給他埋下了一顆重獲自由身的種子。 傅至景既是贏家,也是輸家。 在忐忑的期待里,如傅至景所料,孟漁不忍傷他的性命,亦并未聽蔣文崢的讒言背叛他,可萬事難兩全,孟漁在他不省人事之時趁機離他而去。 縱然再回頭也不是因為他。 傅至景無比確定,在經過了無數風雨后,孟漁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