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66節
孟漁不在那個位置,無法評判傅至景的所作所為,但雷霆手段雖奏效,恐會逼得末路窮途之人絕地反擊。 “劉將軍請留步?!?/br> 他終于盼到了劉翊陽,后者神色凝重,一見到他就將他拉到一旁,“你怎么來這兒了?” 孟漁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我想托你替我去看看文慎?!?/br> 劉翊陽一口應下,見孟漁欲言又止,立刻意會地往前走了一小段,等到了人煙較少之地才停住腳步。 孟漁讓宮人在不遠處等候,這才道出此行的第二個目的,“聽聞朝中局勢很是緊張,我有些擔心?!?/br> 劉翊陽沉吟道:“改朝換代就沒有不見血的,陛下這么做,也是為了朝野太平著想?!币娒蠞O仍是憂心忡忡,語氣放輕了些,“你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其余的莫要太過憂慮?!?/br> 孟漁抬起眼注視著對方,“我知道有些話我不該問,但我既來找你,望你能給我一句準頭?!?/br> “你說便是?!?/br> 孟漁壓低聲音,“陛下會殺二王爺嗎?” 劉翊陽英氣的眉頭緊皺,迅速地瞄了一眼周遭,“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 “沒有?!泵蠞O即刻否認,“都是我自己的猜測?!?/br> 傅至景一定會知道他見過劉翊陽,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地見面,只是不得已拿文慎做了幌子。他更不敢把蔣文崢找過他的事告訴劉翊陽,怕無端連累對方。 看著劉翊陽沉重的臉色,他追問道:“到底如何?”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年來陛下與二王爺結了下不少無解的梁子,非你我可以揣測?!?/br>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劉翊陽如實相告,“我定不會讓敵軍死灰復燃?!?/br> 行軍打仗尚且要將敵方一網打盡,何況關乎這萬里江山。 孟漁面色一白,久久說不出話來。 劉翊陽急著握了下他的手腕,“我知曉你和二王爺有交情,但事關重大,你可千萬不要犯糊涂把自己搭進去?!?/br> 他定定地望著孟漁,“如今他是天子,你明白嗎?” 孟漁張了張嘴,片刻緩慢頷首。 劉翊陽松了一口氣,放開孟漁,刻意揚聲道:“少君放心,我一定好好勸十二王爺醫治雙腿,早日得以行走?!?/br> 孟漁猛地抓住劉翊陽的袖口,抬眸道:“你常在殿前,多關注陛下周遭的人,你行事也一切小心?!?/br> 劉翊陽只當他是受這場聲勢盛大的清剿影響,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這才昂首闊步地離去。 孟漁卻在與劉翊陽三言兩語的談話里坐實了自己的猜想:蔣文崢九死一生。 到了那時,嘉彥該如何是好? 他氣極了蔣文崢將他卷入了這場風波里,恨恨地踹走地面的一顆小石子,正想打道回太和殿,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福廣卻笑瞇瞇地湊到他跟前,“少君,陛下有請?!?/br> 孟漁心里打鼓,福廣在這兒看了多久? 他壓下慌亂,跟著大內監到了光慶殿,見到了正在案桌上批閱奏折的傅至景。 新帝還穿著黑金色的朝服,放下折子說:“你來得正好,替我把這身換了?!?/br> 福廣彎腰端著托盤立在一旁,孟漁倒沒有拒絕,只是若有所失的樣子,動作有些遲緩。 傅至景垂眸看著忙活半天都解不開盤扣的孟漁,戲謔道:“越活越回去,連脫衣袍都不會了?!?/br> 朝服繁瑣,平日都要兩個宮人協助穿卸。 孟漁白得了這個活還要被挖苦,沒好氣道:“那你自己脫?!?/br> “我和你說笑呢?!?/br> 傅至景把他摟回來,余光一掃,福廣會意地放下托盤退出去。 偌大的光慶殿只剩下衣衫不整的傅至景和繃著五官的孟漁,后者臉皮薄,剎時想起前些時日在此處的荒唐,推了傅至景一把。 他提起精神將黑金錦袍褪了下來,沉甸甸的衣料搭在臂彎,一只栩栩如生的飛龍映入眼簾。 常服不必孟漁代勞,傅至景自個兒穿戴整齊,從背后抱住望著金龍發呆的孟漁,很親昵地將下頜抵在肩頭,道:“你想知道文慎的事,直接問我,何必麻煩劉翊陽?” 孟漁低頭看著圈在自己腰上的大掌,坦然地說:“我怕你遷怒文慎?!?/br> “我在你眼中這樣小氣?”傅至景輕笑,“你是他的皇嫂,嫂嫂關心小叔子,我怎會生氣?” 一句調侃讓孟漁面皮緋紅,他掙扎開,“你不要胡說八道?!?/br> 傅至景追上來,三兩下換了個姿勢,將人摁在腿上坐好,“我字字肺腑之言?!泵蠞O不安分地扭來扭去,他有些疲倦地將額頭靠在孟漁的胸口處,“別動,讓我歇一歇?!?/br> 他整個腦袋都埋在孟漁的懷里,仿若孟漁真是什么能助他精神抖擻的靈丹妙藥,好半晌才輕嘆一口氣,讓孟漁得以雙腿落地。 孟漁往旁邊挪了點,說:“你叫我來,就是給你換衣服?” 傅至景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到桌旁,抽出一冊卷宗交給孟漁,后者接過一看,是記錄在冊的宗親家譜。 他隨意地翻了翻,面露惑色。 “朕的后位只能由你來坐?!备抵辆暗氐?,“明年開春朕會擬一道圣旨詔告天下,讓整個大衡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子嗣一事,也該早日提上日程?!?/br> 孟漁頓時像拿了一塊燙手山芋,即刻將宗譜丟還給傅至景。 他的反應在傅至景的預料之中,傅至景并不惱,悠然地翻開一頁,緩緩道:“朕的幾位兄長膝下皆有兒有女,年歲大些的已經開慧,亦有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兒。依朕看,還是打小撫養才能與你親近些,不過看你喜好,由你來擇定?!?/br> 孟漁聽他理所當然地決定旁人的人生,氣道:“陛下是要我奪人子女被戳穿脊梁骨嗎?” “只是接到宮中撫養,又不是不讓他們見面,怎么說的好似要他們骨rou離散?”傅至景自顧自地往下說,“朕找個時日讓他們進宮,你親自去挑?!?/br> 傅至景把事情說得跟市場買菜一樣簡單,孟漁全然無法茍同,“我若說不呢?” “那朕替你選?!备抵辆笆氰F了心要推進這事,翻過一頁,“六哥的兒子如何,十個月大,正在學說話,是再恰好不過的年紀?!?/br> 孟漁忍無可忍地奪走宗譜,雙目圓瞪,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憋出一句,“你簡直不可理喻?!?/br> 傅至景看著孟漁因為激動微微起伏的胸膛,“朕不這樣做,難道要聽那些老臣的話開枝散葉嗎?” 他擒住孟漁的手腕將他拽到跟前,掌心貼住孟漁的小腹,眸光浮動,“你知道我為何要一意孤行,倘若你我能孕育兒女,我又何必去當奪人所好的壞人?” 孟漁覺著傅至景病得不輕,什么胡話都可以往外說,他斬釘截鐵地道:“就算你強行把人塞給我,我也不會要的?!?/br> 傅至景見他態度如此堅決,一時默然。 孟漁又咬牙道:“你若非要我認兒認女,我就再也不吃一口飯。我想,陛下再神通廣大,總不能逼著人把東西往肚子里咽吧?!?/br> 再不濟,一頭撞死就是,到頭來,他唯一能用來挾制傅至景的只有傷害他自己。 傅至景果然凝神,卻不是即刻應下來,而是模棱兩可地問:“你當真不愿意認任何一個?” “我不愿?!?/br> “他記在你名下,往后就是你的子女,與你共享福澤,有你在的一日,便可庇護他一日……” 孟漁不明白傅至景說這些有什么意義,毅然決然道:“不必再說,誰我都不要?!?/br> 傅至景似乎認清他的決心,靜靜地凝視他半晌,有些失望地松開他,“容朕再想想?!?/br> 還有什么好想的? 明明傅至景已經做出讓步,孟漁卻覺著有更大的漩渦等著他跳進去,他心里惴惴,冥思苦想暫且未能有所發覺。 傅至景走至案桌前繼續批閱奏折,喚福廣上茶,后者領著個面生的小內監走了進來。 福廣將熱茶擺在孟漁跟前,“新進的洞庭碧螺春,請少君嘗嘗鮮?!?/br> 孟漁卻只盯著低眉垂眼的小內監看,見對方躬著腰給傅至景上茶,問了句,“我怎么沒見過他?” “回少君,他是這兩日從殿中省新提上來的?!?/br> 小內監依福廣的吩咐過來拜見孟漁,孟漁卻始終盯著傅至景,后者端起茶盞,他嚯的站起來,“等一等?!?/br> 動作聲音不小,惹得穩重如山的傅至景都露出些茫然的神態。 孟漁抿了抿唇,在幾人困惑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說:“我記著端到殿前的東西都要先拿銀針試過,我只是好奇,我這杯有沒有?” 福廣答道:“少君放心,方才奴才已經試過了?!?/br> 孟漁困窘地坐下來,“那就好?!?/br> 傅至景垂眸無聲一笑,當著孟漁的面兒抿了一口熱茶,心情愉悅地評了聲,“不錯?!?/br> 孟漁借著杯盞掩蓋自己的煩亂,咕嚕飲了一大口,嘗不出個所以然,片刻起身作別。 走出光慶殿,他深嘆自己似乎有些太草木皆兵了,可是他想,他大抵是真的無法做到漠然對待一個人的死活,僅此而已。 - “我贏了!” 嘉彥清脆的歡呼聲將孟漁從走神里拉了出來,他看了眼桌子,牌面的勝負已定,微微一笑道:“嗯,是你贏了?!?/br> “分明是你故意讓著我?!奔螐┖貌蝗菀宗A一回卻不痛快,哼聲,“你跟丟了魂似的,誰讓你不高興了,我替你教訓他?!?/br> 看著神氣地揮舞著拳頭的蔣嘉彥,孟漁失笑,“你答應過我不能再打罵下人,這么快就忘了嗎?” 孟漁在陪蔣嘉彥玩樂前,兩人約法三章,他要這驕橫恣肆的小殿下禮待他人,不許動不動就拿馬鞭抽打內監,對人喊打喊殺。 玩心大的蔣嘉彥應得歡快,但偶爾還是難免露出些囂張的底色來,他聽此不情不愿地別過腦袋,又悄悄拿眼睛去瞅悵然不樂的孟漁,咕咕噥噥地說:“上回父親讓我把你帶過來,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宮人都在外頭,孟漁倒不必擔心會被偷聽到談話,但還是壓低聲音,“我若是生你的氣,就不會過來找你玩兒了?!?/br> 他和嘉彥湊近了些,腦袋挨在一起,“你近些時日見過你父親嗎?” 蔣嘉彥失落地搖搖頭。 蔣文崢連兒子都不肯見了,孟漁心里一沉。 這幾日他時常想單獨和蔣文崢說說話,可對方每回在宮中見了他都有意躲避,四處都是宮人,孟漁不敢做得太明顯,只得眼睜睜看著蔣文崢找借口遠離,他心急如焚,真怕蔣文崢情急之下做出些不可挽回的錯事。 可他也做不到對蔣文崢說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等冷酷之語。 若是如蔣文凌般放棄權勢離開京都呢,蔣文崢有幾分活命的可能? 孟漁想得頭昏腦脹,沒有心思再陪嘉彥打牌,神思不屬回到了太和殿悶頭就睡。 深深的恐懼和無力感讓他睡得極不安穩,甚至夢見了從前在光慶殿他被指認假冒皇子時的場景,他涕淚橫流地求君王饒命。 衡帝的身形似隱在滿是瘴氣山林里若隱若現,任由孟漁如何哭喊都無動于衷,倏地一道輕風走薄霧,那張可憎的臉驟然變成了傅至景清冷中沾了一點艷的面龐。 孟漁心臟如同被大掌狠狠捏住,冷不丁跌坐在地,高高仰著腦袋,還未開口,卻發現傅至景根本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