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63節
兩人共承一架步輦,孟漁還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他坐在傅至景的腿上,望著星月交輝的蒼穹,只覺得天地如此遼闊,他比蚍蜉還要微渺,風一吹,就被卷到天上去,只有與天平齊的帝王才能將他收攏掌心。 光慶殿燈火通明。 傅至景不讓任何人跟著,只牽著孟漁大步進內。 孟漁看著他三兩下在桌上翻出一道圣旨,揚手道:“你過來?!?/br> 無形的力量像一雙大掌抵在孟漁背后,催使著他邁開步伐,與傅至景并肩站在了衡國最高的頂峰。 傅至景將圣旨甩開攤在桌面,舉起燭臺讓孟漁看清旨意的內容——劉翊陽玩忽職守,蔣文凌私藏敵軍,諾布欺君罔上,一樁樁罪責清晰明了,皆是不可饒恕的大過。 孟漁心如雷鳴,抓住了這道沉重的圣旨。 傅至景將燭臺拿近了些,看著孟漁掙扎不已的神情,附耳道:“燒了它,朕如你所愿,不追既往?!?/br> 孟漁偏過頭,心中激蕩不已,一抬手,咬牙就著燭火點燃了圣旨,看火焰逐漸吞噬白底墨字,繼而將燃燒的金黃布帛高高地拋出去,火光在大殿里劃拉出一條璀璨的星子,最終啪嗒一聲掉在殿中央,嚯嚯地燒成了灰燼。 傅至景從背后抱住他,不容置喙道:“孟漁,這就是權?!?/br> 他扳過孟漁的臉,注視他被火苗照亮的眼睛,“朕今日饒恕他們,不單單因為你的求情,更因你是這皇城的主子,你想誰活,只在你的一念之間?!?/br> 一個個孟漁熟悉的人名從傅至景唇邊輕飄飄地滾出來,“劉翊陽,蔣文慎,蔣文凌,諾布,是你救了他們?!?/br> “只有權,才能幫你做到想做的事,才能護住你想護住的人?!?/br> 傅至景每說的一個字像一塊塊燒紅了的煤炭烙在了孟漁的心底,燙得他渾身一震。 權當真有這么重要嗎? 他站在光慶殿的最高處迷蒙地往下看,其實不過高出幾節臺階而已,他卻忽然感到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意。 殿內的每一盞燭燈忽地變作一團團幽藍的鬼火,將住在城中的人同化為一個個行尸走rou的傀儡。 傅至景將他翻過身,他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泰然而堅決,問他,“你愿不愿意和朕一起守住這片江山?” 或許對一個帝王來說,甘于分權是他最大的恩賜與讓步,也是他愛意的證明,但初嘗權勢的孟漁在一瞬的迷失后,唯有更深的恐懼襲來。 他好似掉進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海域,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他是晴空萬里,還是狂風惡浪。 傅至景見他久久不語,輕微地蹙起了眉,“孟漁?” 回應他的是孟漁逃避的吻。 孟漁十分熱切甚至急躁地親吻他,看似對他依戀不已,他卻從無限的靠近感到了極端的遠離——他已經得到了孟漁無聲的回答,孟漁還是要走。 傅至景心中一陣絞痛,將人壓在了處理政事的桌面,居高臨下地望著抖抖瑟瑟的孟漁,冷聲說:“你在用這種方式報答朕嗎?” 孟漁難堪地偏過頭,留給他一小片蒼白的側臉,眸里淚光涌動。 傅至景感受到孟漁怕他,在恨透他的同時,有冰霜似的畏懼從骨頭縫里陰森森地傳出來,叫空有權勢的傅至景束手無策,仿若只要再逼問一句,孟漁就會徹底神志不清。 傅至景閉了閉眼,掩去里頭的無可奈何,俯身成全了對方。 他抱住溫熱的軀體,一下下啄吻軟潤的唇,低聲哄道:“別怕,別怕……” 今夜光慶殿的門再沒有開過,傅至景在扭曲的愛欲里用權力短暫地擁有了孟漁。 作者有話說 做恨,一做起來就發狠了,忘情了,沒命了! 第72章 新帝和少君徹夜留宿光慶殿一事太過荒唐,傳出去到底不合禮制,幸而能貼身伺候的都是新帝一手提拔的心腹,人人守口如瓶,只在私底下議論二人濃情蜜意,好不快活。 入秋之后,天一日日冷了起來,孟漁畏寒,太和殿早早就燒起了銀炭,但他不大樂意待在屋檐下,隔三岔五就要往外跑。 他曾設法想從禁軍身上偷到出宮的令牌,但手法不精,幾回都被察覺也就作罷。 又發現御膳房每日運出用來裝食材的木桶足以容納一人,趁機躲了進去,結果沒到宮門口就被扣了下來,還惹了一身腥。 再有混在下朝的官員里意欲蒙混過關…… 孟漁逃離的法子層出不窮,卻沒有一個能成功,為此很是挫敗不已。 挫敗的不止他一人。 上回蔣嘉彥信誓旦旦說能帶他出宮,不出所料碰了壁,大抵是覺著丟臉面,好些天才失魂落魄來找他。 “太妃說你是陛下的少君,沒有陛下的準許,不可以帶你出去?!笔Y嘉彥岔岔不平,“我又去問父親,父親也是一樣的說辭?!?/br> 他看著孟漁的眼光變得可憐,“我一個月都能出去兩回呢,怎么到了你這兒,一次都不行?” 一大一小蹲在假山旁,皆托著腮,將兩頰的rou擠得微微變形,遠遠看去像兩個鮮亮的石墩子,宮人在離他們幾步外的地方,聽不清他們談話。 孟漁不想把自己的煩惱強加在不知事的蔣嘉彥身上,忍俊不禁道:“那你以前在宮外都做些什么呢?” 蔣嘉彥興致勃勃,“父親會帶我去游湖、踏青,還教我念詩、寫字?!彼男∧樅芸炜缦聛?,“可是后來父親不要我了,如今我出宮也不樂意與他見面?!?/br> 孟漁想起二皇嫂離世的那日,才兩歲的嘉彥不懂生離死別,在他懷里嚎啕大哭,年幼喪母的蔣嘉彥而后又被迫與父親分別,他這個年歲還不明白大人的無可奈何,若是可以,蔣文崢又如何舍得將他送到宮里來? “嘉彥,這天底下沒有人比你父親更在意你?!泵蠞O娓娓道來,“你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是二王爺日夜不休地照顧你,他疼你都來不及,怎么會不要你呢?” 蔣嘉彥似有些動搖,但立刻又氣洶洶道:“你少為他說好話,上次他拿藤條打得我疼了好幾天,我才沒有他這樣的父親!” 這話要是傳到愛子心切的蔣文崢的耳朵里該叫他多么的傷懷,孟漁當然不知,蔣文崢早聽過一回了。 他心里一驚,去拉嘉彥的手,想再勸說幾句,后者兔子似的蹦起來,瞪著他,“你跟他是一伙的,我不和你說了?!?/br> 蔣嘉彥甩開孟漁,撒開腿就跑。 孟漁急忙忙起身去追,轉過一個拐角,跟埋頭走路的內監撞了個正著,險些摔翻在地。 內監心驚膽戰地跪下來磕頭,嘴里念著“奴才該死”。 孟漁沉吟不語地盯著對方的頭頂,跟隨他的宮人上前詢問,“少君,您沒大礙吧?” 他搖搖頭,擺手道:“我沒事,你走吧?!?/br> 內監感恩戴德,再給他嗑了兩個響頭才起身離開。 孟漁見蔣嘉彥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晃晃悠悠地回太和殿,恰逢午憩,便將宮人都打發到殿外等候。 片刻,躺在榻上的孟漁慢慢地張開了自己緊握的五指,掌心儼然抓著一小張被折疊成方形的白紙——是方才“不小心”撞到他的內監塞到他手里的。 他翻過身借著被褥的遮擋打開了白紙,簡短的一句“風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讓他呼吸停了一瞬。 他下意識瞄了眼披風后宮人的影子,用力握住薄薄的紙張,心快速地跳起來。 誰會給他塞這樣的詩句?又是在暗示些什么? 孟漁細細思索許久,蔣文崢的五官猶如在蕩漾的水面浮起,逐漸變得清晰。 他緊張得背脊出了一點汗,琢磨著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白紙消滅,輾轉反側,全然睡不著了。 無論蔣文崢意欲為何,孟漁都不敢打草驚蛇,他暗暗定了心神,晚膳之前將紙張丟進了庭院里用作觀賞的小水塘里,看著紙面一點點被浸濕,字跡徹底模糊才暗松一口氣。 所幸的是,今日傅至景有要事商談,直到深夜才回到太和殿。 這會兒孟漁已然冷靜下來,看不出一點兒端倪了。 自打他給劉翊陽等人求過情后,深知有得就有失的道理,往后傅至景再想上塌,他便難以強硬地拒絕,睡得迷迷糊糊察覺有人在抱自己,他的身軀只是頓了一下就放松下來。 “吵醒你了?” 傅至景將下頜靠在了他的肩頭上,輕輕啄吻他的面頰。 抱得太緊,孟漁不大舒服地動了動,輕哼了一聲。 于是傅至景輕手輕腳地將人翻過了身,面對面地讓額頭抵在一塊兒,小聲夜話,“嘉彥今日惹你生氣了?” 孟漁眼睫動了動,睜開眼,甕聲甕氣道:“沒有?!?/br> “受了氣就說出來,你別太慣著他?!?/br> “都說沒有了?!泵蠞O想到傅至景的所作所為,聲音大了點,“他才八歲,你把他關在宮里,又沒有父親母親陪伴在身邊,有點小孩子脾氣是很尋常的?!?/br> 傅至景聽出他的不平,輕笑,“你這是在怪我?” 孟漁不敢說實話,訕訕地抿住唇。 傅至景忍俊不禁,“我是關心你,你怎么也跟我鬧起小孩子脾氣了?” “我沒有?!?/br> “你對他真不錯?!备抵辆拜p撫柔軟的臉頰,“若是能分一點給我……” 眼見要繞到不該繞到的話題去,孟漁把眼一閉,“我困了?!?/br> 話是這樣說,可他心里藏著事,好不容易睡著又被吵醒,竟一時難以再入眠。 傅至景察覺到他的臥不安席,叫守夜的宮人將安神香給點上,又哄小孩似的一下下地輕拍他的背脊。 他跟傅至景之間存在著太多隔閡,本不該如此親昵,可聞著清幽的香,那點兒不自在便逐漸散去,不多時就酣然入夢,一覺睡到天明。 睜開眼,身側的傅至景已去上早朝了。 孟漁愣愣地躺了一會兒,深知不可再耽于安逸,傅至景不把他一次次的出逃伎倆放在眼里,用溫柔鄉給他做陷阱,溫水煮青蛙,再這么下去,他遲早會消沉到無法再起反抗的心思。 難道他真的要將自己的人生葬送在這里嗎? “風月平生意,江湖自在身……” 多么快意自由的一句詩。 宮人聽他呢喃,詢問道:“少君,有何吩咐?” 他下榻穿鞋,三兩步走到殿外去,望著遼闊的天,一遍遍在心中堅定信念,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絕不能灰心喪氣。 下過兩場秋雨過后,天氣越發陰寒了。 孟漁討厭冬天,討厭下雪,可四季輪回不以他的喜惡而改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新一個寒冬向他逼近。 御花園的樹木逐漸凋零,殘花敗葉落了一地,沒有了觀賞的用途后嫌少有人問津。 孟漁安靜地捧著暖爐坐在涼亭里,遠遠望去,露出蒼白又憂悒的側臉,看起來比這蕭瑟的秋還要陰郁。 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引起他的注意,他聞聲回頭,見到了并肩而立的蔣文凌和諾布——如今叫他喬云會更貼切些。 孟漁欣喜地站起身,等人靠近了,兩人竟雙雙對他作揖。 他愣了下,聽見蔣文凌說:“我和喬云前幾日結了契,雖沒有婚宴,但我二人能有今日已心滿意足,孟漁,多謝你的成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