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37節
“九弟,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吹風?” 孟漁聞言轉過身,蔣文崢穿一襲墨金錦袍,不知何時,素喜淺色的二哥換了口味,衣著打扮越發的雍容華貴,也襯得他越發的深不可測。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蔣文凌倒臺后,不少曾擁護過靖軒親王的臣子紛紛向蔣文崢投誠,如今二哥可謂是春風得意,好不快活。 六哥倒是個硬骨頭,至今都不肯和二哥等人結交,前兩日還在府中痛斥二哥,用詞很是難聽,傳出去被四哥參了一本,雖沒實質責罰,但受了父皇好一頓罵。 孟漁笑說:“我閑來無事,看看風景?!?/br> “就快入冬,天越來越冷了,不如到我府中喝兩盞溫酒熱熱身子?” 孟漁略顯猶豫。 蔣文崢倒是真心實意的,“近來你與二哥疏遠不少,是還在生二哥的氣?” “沒有?!泵蠞O急忙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說不出來也不敢說,他對蔣文崢既敬又怕,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他。 蔣文崢似看出他的不安,眉眼更柔和了些,輕嘆道:“回想你方到京都那會兒,甚是活潑可愛,讓我想起你小時候?!?/br> “我小時候?” “是啊,那時你才這么大一點兒?!笔Y文崢拿雙手比劃了下,“我去先皇后宮里請安,將你抱在懷里,你離了乳娘不哭也不鬧,膽子大得很?!?/br> 孟漁不好意思地笑笑,“可能我親近二哥,見了二哥心里歡喜就不怕了?!?/br> “正是?!笔Y文崢道,“小九,你既叫我一聲二哥就不該怕我,如今大局將定,我說過的話皆可作數?!?/br> 他意有所指,孟漁也順著臺階往下說:“我現在就有想要的?!?/br> 蔣文崢笑言,“你說?!?/br> “二哥不是說要請我喝酒嗎,即刻就去,要最好的秋白釀?!?/br> “馬車已經備好,走吧,嘉彥也在府中等你?!?/br> 蔣文崢先行了幾步,孟漁看著青柏似的背影,腦中顛來倒去是五哥的話,陰魂不散地纏著他,仿佛給二哥披上一層陰森的霧氣。 他心臟狂跳起來,在二哥回過頭時勉力一笑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說 小傅:真病了,輕罵。 二哥:黑化中,勿擾。 ps:大家別對傅至景抱太大期待,他當個官都這么囂張,給他當了皇帝那還得了……以及,明天怒更6k迎接傅至景掉馬。 第46章 此后小半月,風平浪靜。 孟漁很是畏寒,一到初冬,德惠王府里的地龍沒日沒夜燒著,他不愛出門,除了偶爾去趟禮部,成日悶在家里偷懶。 但他清閑不了多久,再過些時日就是除夕了,去年的除夕宴是他一手cao辦,今年應當亦是如此。 除夕乃闔家團圓之日,可惜如今再湊不齊人,幽禁的幽禁,遠走的遠走,翻臉的翻臉,聽說六哥前幾日又被彈劾,氣得下了早朝就險些和七哥打起來,鬧得實在是不大好看,現下還在府里面壁思過呢。 說句大不敬的,二哥眼下真是權傾朝野,無人敢公然和他作對,朝臣也時不時上折子給父皇施壓,怕是等到年后,儲君的人選就該定下來了。 這些只私下和傅至景議論,不敢說得太直白,唯恐隔墻有耳傳到二哥耳朵里去,以為他生出異心,三兩句話就打住。 傅至景得二哥賞識,上個月再被提了官,如今是三品的侍郎,與他結交的同僚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恭敬。 孟漁最親近的兩個人皆在權力的漩渦里打轉,他反倒不敢走得太近,怕惹火燒身。 不過德怡王府的請帖仍是得收,說是取出埋了好幾年的陳年佳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邀他們兄弟幾個到府里品酒。 赴宴這日下了好大一場雪,孟漁裹得風霜不透,踩在厚實的雪地上,咯吱咯吱響。 他路上耽擱了,來得晚,站在廳堂門口聽見一串爽朗的笑聲,是四哥七哥在撿趣事說。 屋里暖乎乎的,他一進內就被熱氣熏了熏,三兩下將羊絨圍脖和厚實狐裘給取下,環視一圈,六哥果然不在場。 “小九來了?!逼叩钕录卑桶偷卣酒鹕?,拉著孟漁到桌前,“你來給我評評理,四哥到我府里撿了個青花瓷,我要他一塊玉做的梔子不過分吧?” “七弟此言差矣,我那塊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玉,你的青花瓷怎么比得?” 孟漁人還沒從冰天雪地里緩過神就要被他們抓著當判官,左右耳皆被攻擊,告饒道:“我是個俗人,看不懂雅物,這事還是留給二哥斷定吧?!?/br> 蔣文崢坐在主椅上,笑說:“你們是來我府里喝酒的,還是來告官的,再吵個不停,誰都沒得喝?!?/br> 他的話向來管用,四七二人暫且不再爭執,一心撲在了酒上。 下人將酒壇子抬上來,酒身上的泥土還在呢,未開壇似乎就已經能聞到醉人的酒香。 四哥自詡酒仙,摩拳擦掌,自告奮勇掀壇。 孟漁在屋里烘了會,全身都熱乎了,話也變得多起來,問:“嘉彥呢?” “在他母親院里,你若想他,我差人給你帶來?!?/br> 孟漁這廂說好,那廂啵的一聲四哥已將紅布給掀開了,醇香的酒氣剎那間填滿了整個屋子,未喝已有醉意。 這幾人都是真心實意地開懷,碰杯之際爽快大笑,笑聲順著門窗攀出了院子,孟漁一改郁悶的心情,也隨之笑起來。 他剛把酒杯抵在唇邊,外頭的腳步聲咯吱咯吱傳來,伴隨著一句焦急的“殿下,皇妃有臨盆征兆,請您快去看看”打斷了開懷的熱鬧。 蔣文崢面色驟變,重重放下酒杯站起身往門口走。 孟漁和其余兩位兄長亦心里一驚:二嫂的胎兒還未足月,怎么會在這時臨盆? 他們是外男,不好進女眷的院落,只跟著二哥走到院外就停下了腳步。 府里備著穩婆,正在給二嫂接生,清水盆送進去沒一會兒就變成血水端出來。 孟漁望著從身旁走過的婢女,聽著院里傳來一陣又一陣嘶叫,心里不安地絞動著,都說女子生產要在鬼門關走一趟,如今二嫂突如其來的早產,他只愿大小皆能平安。 睡得迷迷瞪瞪的嘉彥被乳娘抱出來,大抵是母子連心,他也知曉母親正在受難,平日里乖巧的小人兒這會兒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停不下來。 秦側妃不多時就到了,行了個禮便往里走,孟漁盯著她頭上晃來晃去的流蘇,頭暈目眩。 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剎時粉碎了這些時日萬頃平波的假象。 御醫在宮里,來得遲,被迎進去之后沒多久,孟漁就聽見二哥一聲喝斥,“胡說八道!” 他與四哥七哥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見到nongnong的擔憂。 嘉彥還在哭,嚷著要娘親抱,孟漁伸手從乳娘手中接過他,孩童一聲又一聲的啼哭在耳邊炸開,響徹天際。 看不見的室內亂糟糟的,接生的穩婆、施針的御醫、抽泣的婢女,以及滿臉痛色的蔣文崢和命懸一線的女人。 蔣文崢半跪在低矮的榻旁,握著妻子的手,“月容,不要睡,你看著我……” 月容臉色慘白如紙,發縷全被汗水浸透,穩婆一遍遍地要她用力,可她實在沒有了力氣,喃喃著嘉彥的名字。 “去,把嘉彥抱進來?!?/br> 嘉彥緊緊扒著孟漁,不得已,只得由他抱著入內,撲鼻濃厚的血腥氣,他沒進內室,將嘉彥放下來,嘉彥登時跌跌撞撞哭著地跑到榻旁找娘親。 “生了,生了,是個郡主!” 孟漁還未出去,就聽得穩婆大叫一聲,剛想松口氣,緊接著又是一聲驚叫。 竟是個不足月的死胎。 蔣文崢抱著青紫的胎兒,悲痛欲絕,可榻上的妻子還在生死關頭,他不可以倒下,竭力握著妻子的手,哽聲道:“無妨,我們有嘉彥足矣,月容,你還要看著嘉彥長大成人……” 女人沒有回答他。 御醫顫顫巍巍地再下一針,心驚膽戰地叩首,“殿下,奴才盡力了?!?/br> 孟漁聽見這一句,如遭雷劈,連呼吸都在瞬間停止。 蔣文崢先是喪女,再是喪妻,鐵打的人也受不住這樣天大的打擊,近乎瘋狂地質問御醫,“月容的胎安得好好的,怎么會不足月就臨盆?” “許是吃了不該吃的,或者受了驚嚇,亦許是母體本就有損……” 蔣文崢將人摜在地面,抱起了無生息的小郡主,“那郡主呢?” “不足月的胎兒本可能養大,但胎兒在母體里憋得太久,這才、這才……”御醫猛地叩頭,“請殿下節哀?!?/br> 嘉彥還不知發生什么事情,依舊大哭不止,平日里慈愛的蔣文崢厲聲吼道:“不許再哭?!?/br> 孟漁聽著嘉彥越發撕心裂肺的哭聲,急得在外團團轉。 不多時,蔣文崢暴怒的一個“滾”字從內室里傳出來,孟漁抱住被趕走的嘉彥,悲痛不已,與眾人往外走。 四哥七哥面色凄然,“好端端的怎么會怎樣……” 他們今日是高高興興來討酒喝,卻不料見證了二嫂的香消玉殞,十分惋惜。 無論旁人如何去勸,從白天到落日,蔣文崢都把自己悶在主室里陪伴著死去的妻女,秦側妃進去過一趟,被丈夫毫不留情地用瓷杯砸了,掩面哭著跑了出來。 整個德怡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蔣文崢點了燭,幽黃的光暈落在妻子青白的面龐上,像只是睡著了一般。 他親手給妻子穿好了衣物,將郡主放在了女人的臂彎里,三魂不見了七魄,眼里的悲痛逐漸被恨意取代。 是他自以為大權在握,得意忘形才讓人鉆了空子。 是他害死了月容。 蔣文崢緊握的手背青筋暴起,許久許久,撐著無力的身子站起身,跟妻兒做最后的道別。 不足月的胎兒還沒兩個巴掌大,小臉鐵青,他不禁想,如若能活下來,就算是體弱些也無妨…… 腦中突然乍現好幾月前在嘉彥生辰宴上的無心對話。 “嘉彥比九叔厲害,九叔長到快兩歲才會走路呢?!?/br> “那可真是稀奇,我們兄弟幾個兩歲時都能繞著御花園走一圈了?!?/br> “九弟是比我們要單薄些,模樣也要更秀氣?!?/br> 不對,不對……他曾抱過襁褓里的九弟,沉甸甸的白藕似的小人,龍生龍鳳生鳳,就算流落民間,也合該與他們兄弟們似的強健,又在宮里金湯玉食地養了半年,按理來說不該到兩歲才會行走。 蔣文崢呼吸沉重,毛骨悚然,一個不該有的念頭逐漸冒出了雛形。 他赤紅著眼摸了摸妻子早已經冷透的面頰,創痛道:“月容,是你在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