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26節
第33章 賑災的隊伍除了傅至景、孟漁以及一位都督府指揮使駕馬外,其余隨行的精銳皆是步行。 夏季氣候燥熱,每走上一個時辰就得原地休整,好在出了京城后隨處可見遮蔽的林木,兩日下來,并未有人中暑。 “這附近有水源,將水囊都滿上再走?!?/br> 是一條將要干涸的小溪,孟漁跟著去想洗把臉,卻見岸上是好些被曬干了的魚類,空氣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氣,他頓時沒了念想,抹一下汗,再抬起頭來一個裝飽了的水囊沖到他眼前。 待看清拿著水囊的人更讓他發出驚呼,“表哥?” “你總算發現我了?!眲Ⅰ搓柼粢幌旅?,把水囊往他手里塞,“這條小溪水源不夠干凈,里頭是上游的水,省著點喝?!?/br> 孟漁正是口干舌燥,也不扭捏,接過咕嚕嚕喝了兩口,痛快地長吁一口氣才道:“多謝表哥?!彼肓讼雴?,“是舅舅讓你跟來的?” 劉翊陽總拿劉震川當幌子,被這么一問,清了清喉嚨,“不然呢,你以為我愿意來陪你受這個罪?!?/br> 孟漁揉了揉鼻尖,“舅舅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其實不必如此費心,我能照顧好自己?!?/br> “你還不樂意了?”劉翊陽不悅地攬過他的肩膀,稍稍施力,“我跟著你很委屈你嗎?” 孟漁躬起身子躲避對方的鐵掌,小聲告饒,“疼、疼,我不是這個意思……” 路過的精兵皆知曉二人是表兄弟,一個是當朝皇子,一個曾是威風凜凜的少將軍,打打鬧鬧也沒人敢說什么,皆裝滿了水囊就埋頭走過全當看不見。 孟漁本來就熱,被這么一鬧,渾身更是熱騰騰的,連手心都很燙乎,但行路艱苦,有劉翊陽逗著他玩兒竟也減了些枯燥,不禁嬉笑起來,拿手肘去杵劉翊陽的腹部。 沙沙—— 草叢被撥開,一道高挑的身影乍然出現,用與這烈陽截然相反的冰寒語氣問:“你們在干什么?” 跟石雕似的站在那兒的不是傅至景又是誰? 語氣是明晃晃的質問,孟漁慌亂地跟劉翊陽分開,近乎是一跳三尺遠,微喘,“我們鬧著玩?!?/br> “眼下是玩樂的時候嗎?”傅至景肅正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轉了一圈,命令道,“糧車的繩子松了,去捆嚴實些?!?/br> 傅至景是此次西下隊伍的總領,換算成行軍,每個字堪比軍令,劉翊陽只是沒有官銜的小卒,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命。 打水的士兵早都歸列了,劉翊陽一走,四下無人,孟漁惴惴地轉了轉眼睛,要跟著去,被傅至景攔下,“我有話和你說?!?/br> 傅按察使好大的官威,出口就是問責,“人人各司其職,你卻躲在此處偷懶,如何對得追隨你的部下?” 孟漁懵了,“我只是來洗把臉……” 他額頭鼻尖是細密晶瑩的汗,兩頰通紅,傅至景三兩步朝他走來刮一下他臉上的汗珠,“那這是什么?” 鐵證如山,孟漁支吾著,“水太臟了,我不想洗?!?/br> “若都像你這么講究,這路還趕不趕?” 天氣燥熱,連向來喜怒不顯的傅至景都揣了一肚子的火氣沒處撒,撞見孟漁跟劉翊陽胡鬧更是火上澆油,他三兩下將孟漁拽到小溪旁,見溪流著實不大干凈,將主意打到了孟漁一直緊握著的水囊上。 水囊換到了傅至景手中,木塞被擰開,孟漁急道:“我還要喝?!?/br> “劉翊陽給你打的?” 孟漁想著點了下腦袋,傅至景二話不說用這些水打濕手帕,淋了滿地,看得孟漁嗓子眼冒煙。 濕涼的帕子貼到了孟漁的臉頰,傅至景捏著他的下頜給他擦汗,他溫順地仰著腦袋,余光去瞥癟了的水囊,rou疼地咽了咽口水,嘀咕,“我沒水喝了?!?/br> 傅至景跟聽不見似的沉默地把他臉擦干,又抓了他的手連十指都一并擦過,像是在清除某種嗅不到的氣味般,細致又專心,等確保孟漁干凈了才丟掉手帕。 “在這等著?!?/br> 傅至景拿過水囊,拋下這句話就往上游走。 孟漁看著對方踩著小石子路漸行漸遠,走到快要看不見了才停下來彎腰接水,等水囊再交到他手里,又是沉甸甸的一壺清液。 費這樣大的勁就為了換掉他囊里的水? 孟漁努努嘴,沒敢說傅至景是多此一舉,反倒是傅至景命他往后不要和部下走得太近惹人閑話。 “我知道了?!?/br> 見傅至景的眉宇仍微微蹙起,孟漁瞅了瞅空蕩蕩的四周,湊上去在他臉頰親了一下,小聲說:“我都聽你的?!?/br> 他如此乖覺,傅至景這才勉強壓下不悅,帶著他回到隊伍繼續趕路。 再往西走上一日,逐漸可以在路上碰到三三兩兩逃難的百姓,一個個面黃肌瘦唇干口裂,這些難民都是從二十里外的城鎮逃出來的,見到裝了干糧的車皆眼冒金光,若不是精兵都帶著刀恐怕就要撲上來搶糧食了。 骨瘦如柴的男人帶著一家老小拼了命給馬上的孟漁磕頭,求青天大老爺賞口飯吃,婦人的懷里還抱著個啼哭不止的嬰兒,亦匍匐在地哀求。 孟漁看人腦袋磕出了血,于心不忍,“不如就給他們些干糧吧?!?/br> “給了一個,那下一個呢?”被傅至景一口回絕,“這一路上你會遇到很多人,你能給得了多少?” 他們此行是為消除作亂的邪教,所帶的干糧只夠趕路果腹所用,一旦開了這個頭,跪在他們馬前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精兵拔刀驅趕難民,那人見求糧不成,竟想一頭撞死在刀下,若非劉翊陽反應迅猛將人推開,怕是聚眾激憤的難民就能多了條正當的理由搶奪干糧。 有驚無險,一行人接著前行,孟漁忍不住回頭一看,見婦人正咬破手指給襁褓中的幼兒喂血,當真是觸目驚心。 等進了城關,傅至景一口氣都沒歇即刻抓了民官審問,一經排查才知道,這些貪官竟和當地鄉紳米商勾結,將朝廷的賑災糧一分為十,其中一份摻了沙子煮粥派發給宅民,其余的皆高價在米鋪里售賣。 百姓無錢購糧,無糧可食,自然得另覓出路。 傅至景在民間長大,看多了官商勾結的惡行,深知平頭百姓的苦楚,厭貪如賊,不掩事也不怕事,當即將官員收押問監,把三十精兵分批一個個去往涉案米鋪,不僅要他們把賑災糧吐出來,還得無償拿出十擔米在街頭派發。 如有異議者,一律格殺勿論。 他如此雷厲風行,就算是地頭蛇也怕了他的手段。 孟漁沒閑著,特地穿上官服在街巷里督促米商派米,有米商見他模樣和善,諂媚地來同他搭話,他將傅至景的疾言厲色學了十足十,再也不敢有人動歪心思。 耽擱了一日多才繼續趕路,臨出城前留下五個精兵,城里的百姓皆來送行。 孟漁心中好似有一團不熄的火焰在燃燒,從他進京成為九殿下至今,他一直糊里糊涂地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可眼下望著烏泱泱的人群,再回想起當年在宜縣私塾時,白胡子老師那一句鏗鏘有力的“官者,為民請命”,他渾身都沸騰起來。 他一路都在沉思,引得傅至景的發問:“在想什么?” “我在慶幸,我雖是假的孟大人,但我是真的九殿下?!?/br> 孟漁考取不了功名,九殿下也斗不過京都的爾虞我詐,但只要有這層身份加持,他未必會碌碌終生。 傅至景微怔,驕陽下的孟漁周身都鍍了一層光暈,眼睛亮得出奇,說不出的意氣高昂,他心里忽地有點后悔帶孟漁走這一遭,因為他太明白權力的滋味有多么讓人上癮,也太清楚被景仰、被推崇會使人驟長生生不息的豪情。 但當真相被揭露時,今日的氣沖霄云都會成為一個笑話。 傅至景罕見的沉默讓孟漁像被澆了一桶冷水,他囁嚅道:“我只是覺著我不能獨占這個名頭,我得去做些什么,什么都好……” 他有些不確定,又怕被笑話般,急需得到認可,“對嗎?” 所幸傅至景沒有打擊他的熱情,片刻后頷首,“對,你做得很好?!?/br> 若非所有人都在看著,孟漁定要撲到傅至景懷里討一個類似于獎勵的吻,他一改在京都時的萎靡,振奮道:“那我們快些趕路,明日就到川西!” 第六日,隊伍于夜色里抵達目的地,當地長史早已在城門等候。 一干人等連日在大暑里趕路早就筋疲力盡,這幾年來養尊處優的孟漁更是憋著一口氣,等到了驛站就累倒了,睡前再三叮囑傅至景明日一定要叫醒他,可整整睡了六個多時辰,醒來時天光大亮。 屋子空無一人,身處陌生之地,他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匆匆忙忙穿戴整潔往外跑,逮住個在院子里打瞌睡的衙差詢問傅至景的去處。 “在書房和長史大人談話?!?/br> 孟漁道過謝,快步往捕快所指的方向趕去,一路到了院子外,踩著青石板走了進去。 書房門大敞著,幾人圍在書桌上談話,聽見聲音紛紛抬起頭來看著氣喘吁吁的孟漁。 桌上擺著川西的地形圖,身為總領的傅至景用人惟才,正中間站著的是慣會領兵打仗的劉翊陽,正在分析攻克的方法。 孟漁有心參與,剛進了屋還未開口,傅至景先道:“今日到此為止,林長史,有勞你早些將邪教時常出沒之地圈出來?!?/br> 擺明了不想孟漁過度干涉,就連劉翊陽也只是看他一眼就拿著地形圖越過他。 九殿下方燃起來的雄心還未壯大就被無情地吹滅,一時怔在原地。 作者有話說 (拎起傅至景領子):敢阻礙我們小魚大人的大業,賜二十大板! 小魚(拎著板子):讓我來—— 第34章 書桌上擺著卷宗,是前朝有關邪教案的記載。 衡國的律例言“凡假借邪神妄稱佛者,一應左道亂正之術,或隱藏圖像,燒香集眾,煽惑人民,為首皆絞,為從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br> 自古以來,信教的百姓多因天災或衣食不保走投無路而被蠱惑,如同傀儡一般做出違背本心之惡事,但所謂法不責眾,普通的教徒若肯早些迷途知返,皆可從輕處理。 川西此回被有心之人鉆了空子,一因此處地勢多為山脈,不利農耕,糧食缺少,又正好撞上大旱,百姓食不果腹,為了活命難免動歪心思,二因當地百姓素來有信奉菩薩佛祖之好,單是城中香火鼎盛的廟宇便有七間,三因大旱多人喪命,終日惶惶的百姓心中需要支撐的信仰——天君教由此而生。 教主自稱夜半受了菩薩的點化,菩薩不忍見民生苦楚,要他手持利刃助于地獄里掙扎的信徒得以往生,通向極樂之殿。 先是集結了一小批惡徒搶占賑災糧,又教唆幾個在底層久受煎熬之人當街自刎,先往生者可得一捧米供養還在世間的妻兒。 接著借川西九曲十八彎的地勢到處燒殺搶掠,不肯皈依者梟首示眾,隊伍日漸發展,至今已近三百教徒。 傅至景越聽越惱火,這樣的一班惡徒在初期時就能完全剿滅,壯大至此跟當地只知拿俸祿卻不作為的官員脫不了干系,但賑災平亂迫在眉睫,眼下還不是算賬的時候,因而面對曲意奉承的長史,心中再氣恨也得不露聲色等著秋后算賬。 他將卷宗收好,望向已來到跟前的孟漁,一改方才的肅然,“怎么到這兒來了?” 孟漁嘀咕,“不是讓你叫醒我嗎?”他伸手要去拿卷宗,不出所料被傅至景摁住了,抬一抬眼,“我不能看?” “都是些枯燥的律法,沒什么好看的?!备抵辆罢f著將他牽到一旁的四方桌,上頭擺著一絡書冊,“我差人搜羅了些趣書給你解悶?!?/br> 若說方才只是孟漁的猜測,如今傅至景所言無疑證實他心中所想,他不大甘心地道:“你們是故意避著我議事,為什么?” 面對他的發問,傅至景泰然自若,“我知曉你在京都不快活,想讓你換個地方散心,至于平亂是我的分內之事,你不必cao神?!?/br> 語氣溫和得孟漁找不出一絲錯處,但他仍覺得不對,仰面蹙著眉,“難道就沒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有?!?/br> 孟漁期待起來。 “這幾日城中派米需要有人看管,你去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