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10節
此后半年,傅至景在傅宅修身養性,讀書認字,習武練功,不曾踏足綢緞鋪子。 等他再見到孟漁,之前黏他黏得不行的孟漁居然已經把他忘記了,憨頭呆腦地問他,“你怎么總是看我?” 這個人是他的東西,怎么可以不經過他的允許在泥團里打滾,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 傅至景有點生氣,不想和孟漁說話。 再之后就是將近十年的私塾時光,他不曾聽孟漁再喊他哥哥,實際上他確實比孟漁年長七八個月,也擔得起孟漁的這一聲。 少年歲月匆匆過去,進京趕考之前,傅至景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誆騙孟漁跳進去。 郊外打劫的匪類是張敬的安排,玉環的典當在劉震川名下的鋪子里,他們算準了孟漁不舍得傅至景受苦,心甘情愿地將認親的信物雙手奉上。 孟漁頂替他成了衡朝的九殿下,皇子們虎視眈眈,明槍暗箭難防,孟漁也許會死,也許不會,但開弓已無回頭路,至少直到今日孟漁還好端端地活著,而傅至景也名利雙收,等到他身份曝光的那一日,再不是任人揉圓搓扁的七品芝麻官。 到了那時,孟漁又該何去何從? 冒充皇子是誅九族的大罪,孟漁沒有家人,所以到頭來引頸受戮的只有他一個。 張敬的聲音將傅至景從冗長的歲月里剝離,“公子,我已修書,只要你點頭我便即刻送往劉將軍手上,約他在城郊會面,將這些年的真相一五一十告知?!?/br> 一旦劉震川知曉當年的苦衷,勢必會上報衡帝,也就意味著離孟漁大夢將死,死期將近。 傅至景沉吟,“還不是時候?!?/br> 他權衡利弊道如今他雖在朝野有了聲望卻遠遠不足以和蔣文崢、蔣文凌等人抗爭,貿貿然暴露反而會適得其反,橫豎這么多年都等得過來,何必急于一時呢? “我不愿功虧一簣?!备抵辆皵蒯斀罔F,“你不必再勸,再過個一年半載又有何妨?” 張敬想起死得不明不白的孝肅先皇后,提醒,“還望公子莫要忘記娘娘的用心良苦?!?/br> 傅至景自然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半晌抿唇道:“今日中秋,孟漁跟我提起你?!?/br> 張敬一怔,對于孟漁他始終有愧,但成大事者的路上哪能沒有半點犧牲? “孟漁能為公子效勞是他的福分,待來日公子繼承大統,為他追封官爵,還他一個清名?!?/br> 到時人都死了,還要名聲官爵何用? 傅至景暗自哂笑,卻也沒有立場指責張敬狠心,因他同樣的卑劣,用孟漁的命為自己鋪路。 他不禁設想,倘若從一開始認祖歸宗的是他自己,蔣文崢和蔣文凌會用什么樣的手段對付他,他又能否在錯綜多變的官場里安然無恙?他又慶幸孟漁足夠庸碌天真,不曾對皇子造成威脅,才能云譎波詭的京都城里保留一份難得的嬌憨與稚氣。 傅至景悄無聲息地離開,又悄無聲息地回府,掀開帷帳一瞧,孟漁全然無知秋意肅殺,抱著被子睡得酣甜,臉頰rou被擠壓得微微變形。 他躺下來,把溫熱的身軀裹到懷里,身上沾染的寒氣未散去,孟漁似是覺得冷不愿意靠近他,翻個身就要躲。 傅至景不滿地把人逮回來,精準地壓著兩片唇瓣重重地親。 孟漁唔的一聲,乖順地張開唇,有什么很柔軟的東西靈巧地伸進他的嘴里,他舒服得直哼哼笨拙地回應,卻突然的有一點尖銳的痛意從舌尖炸開。 孟漁睡眼朦朧,大著舌頭告狀,“有人咬我?!?/br> 傅至景拍拍他的臉讓他清醒一些,等孟漁困頓地睜開眼才冷聲說:“誰親你都張嘴?” 孟漁睡得正香,平白無故被咬醒還被沒頭沒腦地呵斥了一句,委屈得不行,但到底還沒徹底醒酒,舌尖又疼,所以只是睜著水潤的眼瞳不太高興地瞪了傅至景一眼。 像被小狗柔軟的舌頭舔了一下心口似的,傅至景語氣軟化了點,但還是揪著上一個問題不放,“你連人都沒看清就讓人親你?” 要是今夜上塌的不是他呢? 孟漁拱到他懷里很理所當然地軟聲說:“只有你會親我啊……” 傅至景被他這句軟綿綿的話徹底撫平了怒氣,捏著他的臉頰讓他吐舌頭,“我看看咬傷了沒有?!?/br> 很紅,沒流血,有一個淺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牙印。 既然是傅至景弄出來的,理該由他療愈,不輕不重地吃住了。 孟漁呼吸灼熱,整個人開始燒起來,不知道傅至景明明答應讓他睡覺,怎么大半夜又把他抓起來親,他實在太困了,閉著眼睛下一刻就要倒頭睡去。 最終傅至景還是放過了他,讓他小孩子似的趴在身上睡覺,大掌一下一下撫著他的背脊,像在哄睡。 他怕壓得傅至景睡不好想挪個地兒,但聞著對方衣襟散發出來的氣息暈頭暈腦地懶得動,迷迷糊糊間,聽到傅至景在低聲呢喃,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很珍惜又很惋惜的樣子,他聽不清也就作罷,又心安地夢周公去了。 作者有話說 可愛小景長成陰暗大景的第一步:小小魚把他忘光光啦! 第14章 十月,下過兩場秋雨后,整個京都被陰冷籠罩,德惠王府早早就燃起了銀炭,再過些時日連地龍都要燒起來了。 這棟府邸是前朝一個貪官的舊宅,被抄家之后一直擱置著,當年工部在給孟漁定皇子府時,遞了幾個折子上去讓衡帝擇選,那時正值初冬,聽聞孟漁畏冷,衡帝特地挑了這座朝向好冬暖夏涼且幾個院落都鋪了地龍的舊宅賜給孟漁當皇子府。 孟漁夏天躲在涼亭里吃冰賞荷,冬日屋外冰天雪地,室內卻暖洋洋的比春天還要和煦,只需貼身穿一件薄薄的小襖,別提多舒坦了。 前些日子,他跟幾位兄長慣例去給父皇請安,父皇話里話外要他們之間多多走動。 衡帝雖五十有四,身體還算康健,心里清楚皇子不比尋常兄弟,爭權奪勢無可避免,但許是歲數漸長不若年輕時那般雷厲風行,也免不得用上粉飾太平那一套。 幾位兄長為了迎合父皇的心思,決定相邀在和豐樓一聚。 孟漁心里再不愿意于如此愜意的日子里冒著風寒到外頭跟人虛以委蛇,眼見時辰差不多了仍是得懶懶地丟了手中的話本起身穿戴,剛戴好了發冠,果然見到趙管家板板正正地站在院門口,看樣子是以為他又要拖延正準備喊他。 九殿下對誰都和顏悅色,把奴才當人看,不會動不動就打罵發賣,甭管外頭的人怎么說,在德惠王府做事是份美差,比起孟漁,府里的下人反倒更怕能把規矩倒著背的趙管家,眼見他來了,手上動作更加利索。 趙管家是孟漁剛立府沒多久時蔣文崢特地撥給他的,因著有二哥這層關系,他對這個古板的老頭更多了幾分包容,“天冷,趙伯進來坐會吧?!?/br> 老頭糾正他,“殿下叫奴才趙四就好?!?/br> 孟漁努努嘴沒說什么,下人給他穿上御寒的羊毛披風,又給他塞了個灌滿熱水的湯婆子,這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許是養尊處優慣了,他感覺自己比從前還要怕冷,這才十月的天就如此全副武裝,等過些時日下雪該如何是好,但由奢入儉難,他猶豫了片刻,到底沒舍得松開熨帖的湯婆子。 馬車里沒燒炭,不過有厚厚的簾子遮得密不透風,一路過去,等孟漁抵達和豐樓時,連點風都沒怎么吹著,全身都冒著暖意,反倒有點熱了,扯著披風嫌它礙事。 一只手倏地穿過他的肩頭抓住披風的帶子,三兩下解開,動作之快他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受驚似的回身一看,蔣文凌和三哥六哥正站在他身手,披風抓在蔣文凌的手里。 五殿下掂了掂輕薄的布料,“既然覺著熱就脫了,磨磨蹭蹭什么?” 孟漁在心里想關你什么事,嘴上卻說:“不敢勞煩五哥?!?/br> “你我兄弟說什么勞不勞煩,太見外了?!笔Y文凌上前來,一手挽著披風,一手攬住孟漁的肩膀,“走,跟五哥吃酒去?!?/br> 和豐樓往來都是達官顯貴,他不好在外人面前落蔣文凌的面子,只好乖乖地被攬著往里走,忍不住說:“我不喝酒?!?/br> 準確點來說,是你不和你蔣文凌喝。 蔣文凌臂上力度更大,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摟進了懷里,促狹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學著喝?!?/br> 快要到雅房時,見著蔣文崢走在前頭,孟漁頓時像看到了救星,揚聲喊道:“二哥?!?/br> 他下意識想掙脫蔣文凌的臂膀,可蔣文凌手能扛百斤長槍殺敵,抓住一個孟漁簡直是輕而易舉,孟漁越想跑,他就貓玩耗子似的抓得越緊,把孟漁惹毛了,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怒視著他,“五哥,你松開我?!?/br> 蔣文凌居然戲弄般地摟住孟漁的腰,施力將人抱得雙腳微微離地,笑言,“九弟身上沒幾兩rou,抱起來比姑娘家還要輕盈,待會可得多吃些?!?/br> 這會兒離雅房進了,附近只有他們兄弟幾個,蔣文凌的話太輕佻,擺明是在笑話他,孟漁也不慣著,咬了咬牙猛地一掙,著地時還故意踩了蔣文凌一腳,繼而往蔣文崢的方向跑去,站定了才氣惱道:“我愛多少吃多少,不必五哥費心?!?/br> “九弟年少氣盛,五弟不要和他一般見識?!笔Y文崢伸出手,“這是九弟的披風吧?!?/br> 蔣文凌笑道:“九弟和二哥關系甚好,連披風都要二哥代拿?!?/br> 他說著重重地將披風塞回了孟漁的懷里,孟漁趔趄了下,剛要張嘴,接收到蔣文崢安撫的目光,氣悶地默念“九殿下肚里能撐船”扭頭進了雅房。 到了里頭,發現十二殿下竟也在席,蔣文慎年紀小,還養在宮中,極少露面。 孟漁驚訝了一瞬,走過去在對方身旁坐下,“父皇讓你來的?” 蝴蝶事件后蔣文慎見了他就跑,至今還不愛搭理他,他不計前嫌地問話,未能得到回應。 正在和七殿下對弈的四殿下聞言抬頭說:“自家兄弟相聚,豈能忘了十二弟?七弟親自到宮里接的?!?/br> 正是說著話呢,外頭的皇子也都進來了,衡朝的八位皇子齊聚一堂,個個英英玉立,風度翩翩,許是近來朝野上下風平浪靜,衡帝又有心緩皇子間的關系,竟也是難得地一團和氣。 孟漁不知道為什么蔣文凌總是要往自己身邊湊,有那么多位子,非選離他最近的坐下,既然如此,他也不跟他客氣,一個勁地敬酒,“五哥,再喝一杯吧?!?/br> 蔣文凌來者不拒,他倒一杯就喝一杯,一直笑笑地看著他,孟漁被他盯得有點發怵,總記得他在透過自己的臉看另外一個人,不太舒坦地皺了下眉心。 他跟蔣文凌的關系實在談不上好,其實也不算太壞,醉仙樓一事后,蔣文凌雖然偶爾還是會在言語上戲弄他一番,卻沒有再真正地為難過他,但他與二哥走得近,勢必就不能再同五哥過于密切,因此勸了幾次酒也就作罷,轉頭跟蔣文慎說話去了。 “十二……”孟漁想了想叫他的名字,“文慎,吃些膾羊rou好嗎?” 他給蔣文慎夾了塊切好的羊rou片,見對方并不排斥,聲音放得更輕,“過些時日等下了大雪,我到宮中找你打雪仗?” 蔣文慎性格古怪,卻并非聽不出他的有意求和,孟漁歪了下腦袋,期待地看著他,直到蔣文慎嗯了聲他才露出笑,“我就知道你不會和我計較?!?/br> 七殿下暢快道:“打雪仗怎么不叫上我?” 雪仗自然是人越多越好玩,但在這皇城里真正清閑的也就他和蔣文慎,這些兄長一個個忙著給人使絆子,哪里會真的分心和他玩樂? 不過孟漁還是應和,“七哥,也算你一份!” 這會子大家喝了酒熱了身子,也罕見地笑得有幾分真心實意,看起來就跟尋常百姓家和樂融融的兄弟般,你一言我一語地計劃著等下了雪在宮中騰哪個地方出來打雪仗。 孟漁全然沉浸在這份歡樂里,兩頰被銀炭的熱氣熏得緋紅,眼睛彎起來,“到時候分兩隊,輸的那隊要罰?!?/br> 六殿下問他,“罰什么?” “罰……”他支著腦袋想了會,樂道,“罰在臉上畫花貓?!?/br> 蔣文崢望著喜笑盈腮的孟漁,搖頭笑說:“打雪仗我不在行,我可得預先跟九弟一隊?!?/br> 孟漁一口應下,聽著兄長們此起彼伏的笑聲,心想若能日日如此就好了,這樣的場景可遇不可求,他正想再說些民間的玩法給兄長們聽,外頭卻傳來一聲通報,是三哥的貼身小廝求見,雅房里的聲音像是被驟然斬斷的琴弦戛然而止。 小廝得了準許匆忙進內,附耳對三殿下低語幾句,三殿下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猛地望向端坐著的蔣文崢。 孟漁陡然在這場兄弟相親的戲碼里清醒。 三殿下匆匆起身道:“我府中有些急事,先走一步?!?/br> 蔣文凌似乎已經察覺到些什么,三殿下一走,不到一刻鐘也與六殿下相繼離去。 熱熱鬧鬧的雅房頓時變得冷清,蔣文崢從容不迫地站起來打開了窗,讓灌進來的風吹散些酒rou香味,繼而輕聲對不明就里的孟漁說:“方才五弟戲弄你,等著二哥給你出口氣?!?/br> 孟漁看向四哥和七哥,兩人面上皆掛著笑,他心里突突打起鼓,說不出高興與否,也跟著笑了一下。 “十二弟,夜色不早了,我差人送你回宮?!?/br> 蔣文慎抓了下孟漁的袖子,孟漁卻還有話要問,只送蔣文慎到樓下又折返回去。 等再回到雅房,毫不意外見到意料之中的身影,傅至景坐在了方才蔣文凌的位置上,手里拿著一摞疊好的紙張,他走過去坐下,沉默地喝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