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2節
傅至景不知信了沒有,不再追問,將人剝洗干凈帶到內室的臥榻上。 屋里燃著燈,孟漁羞紅著臉閉上眼睛,傅至景抱住他時笑話他沒長進。 他臉紅得更厲害,連帶著耳根跟頸脖都通紅一片,很坦誠地攀住傅至景的肩,小聲說:“我很想你?!?/br> 這才慢悠悠地重新睜開水潤過的眼,仰慕與依賴一并地涌了出來。 傅至景臉上在笑,心底也在笑,想孟漁很小的時候就跟他在床上廝混,但似乎總是很害羞,不過勝在聽話,沒有人比得上的乖巧——他雖跟孟漁年歲相當,但在有意無意下孟漁被養成了木訥溫馴的性格,每一樣都按他的喜好雕琢,長成了最合他心意的模樣。 從他記事的那一刻起,一個不可撼動的事實灌輸進他腦子里:孟漁生是為他,死是為他,細致到每一根頭發絲都是他的所屬物。 既然是他的東西,他做些什么都是理所應當的。 不管是在宜縣的孟漁,還是在京都的九殿下,是卑是尊,此等情形都不會改變。 夜深了,院里桶里打滿的井水清涼微冷,而屋內熱火朝天、大汗淋漓。 在仰面灼熱的吐息里,孟漁記起方到京都時的寒冷,那是一個蕭瑟的大雪天,他陪同傅至景上京趕考,在郊外時不幸路遇山賊。 傅至景出身商賈之家,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衣食無憂,隨行的除了他還有兩個鏢師,山賊人多勢眾,幾人只得棄財逃亡,鏢師更是為了善后與他們走丟,好在赴考的文書傅至景隨身攜帶并未遺失。 恰逢隆冬大雪,兩人身無分文,孟漁不得不典當了自己的玉環——他有個師父,名為張敬,是宜縣的搬運工,當年在小巷子里撿到尚不足滿歲的他時,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晶瑩剔透的圓環玉石。 張敬將他抱回家撫養,因是在多孟姓的小漁村撿到他,故取名孟漁,一再囑咐他不可弄丟此物,日后以作認親之途,這些年來,孟漁貼身佩戴玉環,連梳洗都不曾摘下。 眼下為了活命,他忍痛進了當鋪,再三同老板交代一定會贖回。 結果當天晚上他剛和傅至景在客棧里睡下就被護城衛破門而入帶到了將軍府。 他與傅至景分別被安排在不同的廂房里問話,孟漁見到了傳聞中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建威大將軍劉震川。 年近五十的男人雄偉高大,手執玉環問他此物來源? 孟漁在宜縣時見過最大的官是九品縣令,劉震川兩三句話就把他嚇破膽,但不管劉將軍如何威逼利誘,他的回答自始至終沒有變過。 是他的就是他的,天王老爺來了也是他的,斷沒有是非顛倒的道理。 在劉震川的一遍遍追問下,孟漁磕磕巴巴地將自己十九年來的經歷如實告知,他來自何處,為何上京,姓甚名誰,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名為張敬的師父將他撫養成人。 劉將軍拿來一幅畫像,分明是張敬年輕時的模樣,孟漁不明所以瞪大了眼去摸畫,剛伸出手,手腕從短了一截的袖子里露出來,皮rou上儼然有一塊陳年舊疤。 據張敬說,這是孟漁兒時貪玩不慎被火燙傷落下的,年歲太小,他沒有記憶,張敬說什么他自然也就信什么。 話音未落,方才還一臉威嚴的劉震川竟然難掩情緒單膝跪下來握住他的雙肩,激動得熱淚盈眶,“對上了,都對上了?!?/br> 孟漁不知所措,緊接著,劉震川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巨石砸進湖面,在他心中震起驚濤駭浪。 眾所周知,衡國有一丟失在外且至今生死未卜的皇嫡子。 十九年前,多年無所出的孝肅先皇后為衡帝誕下一子,排行第九。 先皇后出身武將之家,其父戰死沙場,入太廟享高香,虎父無犬子,其弟劉震川十五歲上陣殺敵,東征西討多年,是為建威大將軍——劉家滿門忠烈,一心為主,直至今日,劉震川的獨子也仍駐扎在邊境。 孝肅先皇后高齡產子,損了根基,而后多日纏綿病榻,似有油盡燈枯之象,遠在西北的劉震川聽聞長姐危在旦夕心急如焚,卻恰逢匈奴來犯,戰事在即不得回京。 九殿下六月齡時,衡帝前往太陵祭祖,離宮第二夜,東宮無故起火。 秋季天干物燥,火大而不滅,孝肅先皇后不幸葬身火海,而原該在宮內的九殿下竟無影無蹤。 衡帝震怒,下旨徹查此事。 源頭起于宮內火燭,該是宮人不慎打翻油燈,又巧當夜吹的是不得勢的南風,火勢一路蔓延難以控制,幾乎整個寢宮都被大火吞沒,宮人死傷無數,經排查后發現宮內少了一名侍衛。 多年來,衡帝四海找尋侍衛的下落,而這個侍衛正是劉震川給孟漁看的畫像所畫之人,是孟漁喊了十九年的師父張敬。 孟漁六神無主,覺得許是弄錯了,他一個小鄉鎮出身的孤兒,怎可能是衡國的皇子? 可不僅有劉震川贈予長姐的信物玉環為證,年歲亦對得上,連侍衛也重現于世,更重要的是,孟漁手腕上有幼時被火灼燒過的疤痕,種種跡象都指向孟漁便是丟失的九殿下。 傅至景與孟漁被留在將軍府。 翌日天一亮,劉震川馬不停蹄地進宮向衡帝匯報此事。 衡帝治理有方,光慶殿密不透風,議事從未被宮內耳目傳出,可這次劉震川前腳剛出大殿,后腳找回下落不明的九殿下一事就如風般蔓延,傳進了每一個高官大臣的耳朵里。 皇脈不容混淆,衡帝親派心腹日夜兼程趕往宜縣調查,但張敬已不知所蹤。 宜縣偏僻閉塞,人口不到一千,一番查問,人人認識張敬的畫像,都說他性格孤僻,多年未娶,撿了個小娃娃——娃娃秀氣靈動,嘴甜可愛,長大成了孟漁。 孟漁陪好友傅至景上京趕考,路遇山賊,典當玉環,恰巧當鋪隸屬劉震川名下,舅甥這才得以相認。 皇天不負有心人,不到十日,整個京都都知曉衡帝找回流落民間的九殿下。 孟漁被趕鴨子上架,從宜縣的破落戶攀了門天大的貴親,搖身一變成了衡國的九殿下。 認親一事并不順暢。 先是河東布政使上書,河東一帶秋雨連綿突發降溫,造成的霜凍導致雞鴨鵝等千百牲畜死亡,百姓損失慘重,請奏天子賑災以寬慰名心。 再是欽天監夜觀天象,稱有一異變星宿突起于京都西南方向,此乃不祥之兆,恐惹天災。 而后在恭賀孟漁入譜的宮宴上,年僅十五歲的十二殿下不慎落水,險些溺亡…… 一時之間,“災星論”甚囂塵上,人人皆道九殿下不利于大衡,衡帝雖下旨禁止民間談議,架不住人言可畏。 那會兒孟漁還未弱冠,衡帝讓他到國子監就讀,親派了大學士給他授課。 衡帝共十二子,除去早夭的幾位,在孟漁之上有六位皇兄,個個才學出眾,一表人才,到了孟漁這兒,門門功課拿末等,簡直貽笑大方,朝野上下流言蜚語無止無休,孟漁飽受爭議,苦不堪言。 若不是當時有傅至景無懼風塵之語陪伴左右,他不知要如何才能挨過去? 燈芯燒到了底,倏地滅了,窗外明月高懸,燥動的屋內也靜了下來。 孟漁累極,倦怠地趴在臥榻上,黏黏糊糊地被重新抱到浴桶里清洗,再躺下來時,不畏熱的貍貓撒嬌般將腦袋埋進了傅至景的頸窩里,嘟囔著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交代一下背景。 孟漁不是真的皇九子,所以文中還是用這個名字來稱呼他哈。 第3章 暮色四起,京都的夜繁盛奢華,燈籠遍地,紅燈糖葫蘆似的一個個串起來,將路道照得亮如白晝。 和豐樓門庭若市,人頭攢動,世家子弟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在一聲聲熱情的“客官往里請”說笑著進樓覓食。 孟漁輕車熟路上了三樓的雅房,拐過平緩的臺階,在雕花木門前停了下來,敲了敲門得到回應后推門進入。 入眼是一扇迎客的水墨山水畫屏風,半透明的絹布后影影綽綽依稀可見一道修長的身影,孟漁繞過去,他的二哥蔣文崢穿一身穩重的青雀色錦袍,頭戴青玉云紋冠,正靜站在窗邊欣賞夜色月下湖景。 二殿下德怡親王蔣文崢玉質金相,懷才抱德,衡國子民稱其“君子之氣,散為青松栽”。 他的母妃原是衡帝宮中一個不得寵的妃嬪,在其不到十歲時就撒手人寰,是以交由繼后馬氏撫養。 馬皇后母家尊貴,祖父是三朝元老,先皇老師,滿城桃李,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惜馬皇后多年來未能為衡帝孕育子嗣,因而這些年只有蔣文崢侍奉其左右。 雖是半路母子,倒也母慈子孝,這些年來,馬家不留余力地扶持二殿下,而二殿下亦不負眾望,于朝野中積攢了不容小覷的勢力,如今正值而立之年,在外人看來蔣文崢是個不爭不搶的溫潤君子,但孟漁知曉他的二哥有怎樣遠大的抱負。 “二哥?!泵蠞O喚著,走到窗邊,將手中的布老虎遞出去,“給嘉彥的?!?/br> 孟漁的幾位兄長除了五哥外皆已婚配,嘉彥是他二哥與二皇嫂的獨子,夫妻二人伉儷情深,兩人婚成多年,蔣文崢身邊始終只有這么一個妻子,并無側妃與妾室。 半年前,二皇嫂誕下小世子,取名嘉彥。 布老虎有圓滾滾的肚子,孟漁一見到這玩意就想到了吃飽奶的小嘉彥,即刻買下送禮。 蔣文崢笑著接過在手中把玩了會,“有心了。你二皇嫂知曉你喜歡吃她做的蓮藕桂花羹,今個兒特地讓我帶過來給你?!?/br> 孟漁眼睛發亮,走到食桌旁,果然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美食,冰鑒里還擺著滿滿的半融化的冰塊,他自個兒動手磨成冰碎,又加了蜂蜜攪進蓮藕桂花羹里,吃起來冰涼滑膩,頓時解了他一路過來的燥熱。 他邊吃邊夸,含混道:“二皇嫂的手藝越發精進了?!?/br> “你若是喜歡吃,改明兒到我府里吃個夠?!?/br> “我正好要去看看嘉彥,好幾天不見,不知他是不是又長大了?” 嬰幼兒一天一個模樣,談起兒子,蔣文崢越發溫和,“是長胖了些?!?/br> 兄弟二人入座,圍繞嘉彥說了些家常話,待孟漁吃了兩碗涼羹,卻遲遲不見今夜宴食的另一主角登場,頻頻地看向大門的方向。 蔣文崢笑言,“吏部事務繁多,至景耽擱了些時辰,應當快到了?!?/br> 孟漁心思被看透,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我沒問他?!?/br> 蔣文崢不拆穿他的口是心非,見他又想拿勺子,抬手攔了下,“美食雖好,但蓮藕性寒,不可多貪?!?/br> 孟漁聽話地放下了手,喝了口涼水潤喉。 蔣文崢提起傅至景,就不得不講兩年多前的一樁往事。 那會兒孟漁認祖歸宗不到三個月,冬去春來,迎來新一屆的科舉。 傅至景自幼天資過人,書法、文章、體貌、談吐皆出類拔萃,是宜縣私塾里老學究掛在嘴邊的得意門生,是同窗好友們奉為楷模的卓越學子,十二歲過府縣童試,成為方圓百里最年幼的生員,十七歲參加鄉試,一舉拿下經魁,此乃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景,連宜縣的縣令都親自登門拜訪,祝賀其中舉。 傅家設宴款待鄉親,鞭炮響了一整天,街頭看相的先生說傅至景有狀元之貌,來日科考定當榜上有名。 孟漁時時刻刻記著這話。 二月末,春雨綿綿,三年一次的科舉來臨,考生如雨后春筍般匯聚在貢院門前。 依照大衡律例,科考共兩天一夜,考生需執布政使例文、鄉試文書、公據和路引證明身份,提前一天進入貢院候考。 傅至景在貢院里大展身手,孟漁在府里坐立難安,特地去了號稱最為靈驗的寺廟祭拜,求文曲星保佑傅至景高中,還求了簽。 第一支的簽文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話,孟漁覺得不可作數,添香油錢耍賴塞了回去。 第二支簽文曰“開天辟地作良緣,日吉時良萬物全。若得此簽非小可,公行忠正帝王宣”。 樂呵呵的廟祝大贊乃上上好的好簽,“此簽萬事求謀俱吉利也?!?/br> 無論是算命先生的預言還是簽文注解,皆寓意著傅至景前程似錦,有萬里之望。 揭榜那日,孟漁比傅至景還要激動,奮力擠到最前頭去,一眼就在紅榜上的前三甲看到了傅至景三個大字。 傅至景雖出身寒微,但天恩厚重,定不叫他明珠暗投。 殿試時已是九皇子的孟漁得了父皇恩準,躲在側殿看大殿上的傅至景揮毫潑墨,對答如流,彼時他的二哥和五哥亦在,皆在端詳新一批的進士。 二殿下蔣文崢待人接物仁厚不薄,孟漁與相識不久的二哥最為要好,挨著對方,問什么就答什么,把傅至景吹得天花亂墜,引得有一顆七竅玲瓏心的蔣文崢意味不明地問他,“真有那么好?” 傅至景的好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但孟漁撞進兄長探究的視線里,心底猛地跳一下,悻悻地道:“他是我的好友,我自然覺著他哪哪都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