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大悲天命違
一番吹捧下,諸子面有得色,笑逐顏開道:“小王爺客氣了。今天下承平,皆系于圣上,老朽只是略盡綿薄?!?/br> 話鋒一轉,又道;“哲安乃我儒家門生,如今高遷,自當撥冗前來?!?/br> 話里卻似有些不服,哲安一介芝麻官,如今后來居上,諸子心里自然不平。 紹宰宜想起出游經歷,不由脫口而出:“方今百姓,生而多艱,官府強取豪奪,種種不法,在下親眼目睹,何謂承平?” 話一出口,才意識到頂撞了大儒,然而收口已是不及。 諸子面露慍色,不復言語,離開了座位,像要與紹宰宜保持距離。 這時,身旁一人輕聲偷笑道:“這假正經生氣啦,想當年,他跪在雪里,求個敲門磚,何等卑微。你道他是為了家國社稷?如今身居高位,叁妻四妾,俸祿優厚,皇上還將他那一套定為科考圭臬,違者逐出仕途。自然啦,天下于他,早已承平。小王爺勿理他,您是皇族,官場那套,拿捏不到你。唉,在下真羨慕,您還能說人話?!?/br> 紹宰宜轉頭一瞧,卻見一個年輕的白面書生,面露譏諷地笑著。 白面書生見他望來,挑了下眉,笑得意味深長:“怎么,不信我說的?只要會寫字的人,不把苦難寫出來、傳下去,便是過了千年萬年,后人還要羨慕我朝呢,昊寧之治,嘿嘿,將來史書上,留這名號不錯?!?/br> 紹宰宜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伸出手:“在下紹宰宜?!?/br> 那人一愣,隨即將手覆上,有些受寵若驚:“寮悅然,只是一介秀才,哲郡守的學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br> 兩人對視一眼,旋即會心一笑。 紹宰宜誠懇道:“寮兄往后若想說說人話,便來找我?!?/br> “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卞紣側恍Φ?。 兩人正聊著,不知不覺間宴席已坐滿了人,各式菜肴和酒水陸續端上來,紹宰宜也不客氣,敬了寮悅然一杯。 周圍其他人只是冷冷地看著,無人敢上前奉承小王爺,氣氛有些反常,但紹宰宜并不以為意。 交友要求一顆真心,若是輕易被挑撥孤立,這樣的人不用認識也罷。 寮悅然湊近他耳邊,悄悄道:“你來時,他們全都坐得筆直,等你落座,他們就都坐歪了。這就是仕途的形狀?!?/br> 說完,也不理會旁人,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筷子夾著一大塊扣rou,隨笑聲抖動。 酒過叁巡,哲安在哲夫人的攙扶下,穿過酒席,來到堂前中央。 紹宰宜注意到,哲安此時十分虛弱,有氣無力,連嘴唇都蒼白如紙。他哆嗦著唇瓣,開口道:“諸位來賓......高朋”。 眾人放下碗筷,安靜地等著哲安致辭。 只見哲安嘴唇翕動了半晌,忽然“哇”地張口,噴出一股血箭,再無氣息。 哲夫人抱著他,眼角泛紅,卻是語氣平靜:“他走了,宴席繼續,今日便當做犬子襲爵之賀宴,兼亡夫喪禮?!?/br> 眾人聞言,反應不一,有人冷漠,有人震驚,議論紛紛。 那冷漠者,自是知天命之人,皇土明宗教眾,紹宰宜亦在其中。哲安之升遷與死亡,都是定數。哲夫人既登仙成圣,皇土明宗教權又對應世俗權力,而今天命已下,然世俗不容女子掌權,便以哲安封爵身死之形式實現。 而另一些人經過討論,決意報官,當即派人出門騎馬去了。 官差和仵作火速趕到,一番搜查后,宣布死者死于勞瘁成疾。 這個結果,倒也容易接受,熟悉哲安的人,都知其為人作風,一門心思地栽在政務里,老百姓雞毛蒜皮的事都要管,除非權貴干涉,他是一概不含糊,最后活活把自己累死了。 要知這世道,多少官僚,遇到擊鼓鳴冤的老百姓,拉上堂就先打幾十大板,打得他不敢再告!哲安倒好,有人擊鼓就請進衙門,正兒八經地審理。 沒人擊鼓時,他反倒心里發慌,“今天沒有案件處理,是不是辜負了皇上的俸祿?是不是還要再去巡視一番街坊,想辦法為民做點實事?” 可老百姓并不見得多感謝他,他幫了人,也得罪人,終究不過一個縣城范圍,大家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百姓并不期盼他“勉力為民”,也不曾感恩他總是緊繃的臉龐和不懈的工作。 對他們來說,哲安不過是一個行走在權力走廊中的官員,他的勞累與堅持,最終只是為自己的名聲和職務,并沒有真正改變他們的命運。 如今皇上褒賞他,小民們這才對他肅然起敬,深感自己以前有眼無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缮頌檎馨驳姆蛉?,朝夕相對,她心疼他,始終明白那份背后的孤獨與無奈。她知道,他并非不想改變什么,只是,在天命這個龐然大物面前,人們何其渺小。 她的心疼無能為力,最終只能無奈地看著他,任由他繼續在這條老實人的道路上苦苦掙扎。終究無可奈何。 如今她登仙成圣,天命掌權。 正是:夫人登仙,郡守下泉。 哲夫人內心,要說沒有愧疚是假,只是這愧疚,迅速被喜悅淹沒。 天知道她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哲安已經七十多歲,也不算短壽,不是嗎?既不冤,也非人為,更像是天意悄然落子,命數到此。 由此,哲夫人愈發心安理得,放下那縷游絲般的愧疚,接受著眾人對兩歲伯爵的祝賀。 又一個酒杯舉到面前,哲夫人抬眼一瞧,只見紹宰宜表情凝重,端著酒杯向她,語氣低沉地致意。 他變得穩重了。哲夫人心中稱奇。 是他變得穩重了,還是這份沉重的氣氛,壓彎了昔日輕浮的肩膀? 哲夫人輕輕頷首,未出聲,只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淺淺啜了一口。 紹宰宜已然明白,何時該沉默,何時該收起輕佻的笑。他不說一句多余的話,也不露一絲不合時宜的情緒——這是對亡者的尊重,更是對她的尊重。 就像重拾起以前的自己,只是這次,他懂得了進退,不冒進,也不枉退。 宴會熱鬧地開始,熱鬧地結束。隨著一封奏折遞往不動城,哲夫人懷里的幼兒,幾天后便會成為伯爵。 今天,紹宰宜也沒有出軌。只不知王榭燕那邊,進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