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酒 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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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梨將帷帽擱到身邊的空凳子上,隨口問了句:“方才掌柜與你說什么了?” 視野沒了阻礙,她才看清這間房的布置未免太過曖昧,一時又有些發愣。 云諫沒有回答,越過桌子來到窗邊,“嘩”一聲拉開厚沉的簾子,薄薄的窗格紙像幾方透明的光盒,將些微日光濾給半邊圓桌。 黎梨順著光束看去,云諫還不住手。 他又將那兩扇花窗推得豁開,任由晌午的明光闖入,照得整個房間光明敞亮,樓下街市的喧囂聲也順勢傳了上來,一時之間,二人恍若站在什么賣包子餃子的攤位面前。 半點風流旖旎的氛圍都沒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 云諫撩袍坐到桌前,這才搪塞道:“沒說什么?!?/br> 黎梨瞥了眼他,有些不滿:“那掌柜也太沒眼力見了,分不清誰是主子嗎?” 就算有什么需要請示的,也該問她才對,問云諫算什么? 云諫不置可否,只涼涼說了聲:“你該慶幸他分不清誰是主子?!?/br> ——不然他攔著你說那一通,你敢聽嗎? 黎梨狐疑地瞟著他,后者面不改色給她遞了雙銀筷:“不是來吃飯的么,還管別人做什么?” 此話倒是有理。 郡主大人大度地摒棄前嫌,接過筷子犒勞自己一箸美饌,當即滿足得彎起眉眼。 “攬星樓不負盛名!” 云諫眼底閃過笑意,只道這一日來的雞飛狗跳總算靜落,心頭到底松閑許多。 見桌邊有只白釉描蘭的細頸酒壺,依稀散發著花果清香,別致又雅趣,他便提過來為自己斟了半杯,輕抿一口。 泠酒滑過唇齒,濃香芬芳,入喉又帶著不容忽視的灼意,調子鮮活,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好酒。 在京中良久,大小宴席無數,先前竟從未喝過它。 云諫轉了轉壺身,想看看有無記著酒名,此番動作落在黎梨眼里,她稍一思量就曉得了這酒很不一般。 黎梨將自己的酒杯推上前,并不客氣:“我也要?!?/br> 到底自幼相識,云諫知她酒量不錯,從善如流也給她斟了半杯。 黎梨稍嘗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好喝?!?/br> 經過月余齋戒,即便面前只是沾著油星的餅子,也會覺得那是什么八珍玉食,更遑論真真切切的龍肝鳳膽擺在面前,沒有人會不心動。 二人心花開爽,難得沒有拌嘴,和和氣氣地飽餐一頓。 艷陽逐漸西下,飯食差不多了,酒興卻未卻,觥籌交錯間不知續了多少杯。 黎梨手臂搭在窗臺邊,一手悠哉托著下巴,另一手摩挲著玲瓏酒杯,懶洋洋地看著樓下街市做買賣。 窗臺送入暖風,說不清是夏意還是酒意,給她撲了層薄薄的淺粉,眼尾眉梢盡是嬌色。 那束柔軟的披帛垂墜在她的臂彎,又順著窗風揚起,輕飄飄地落在云諫指尖,若即若離地撫過。 云諫伸指勾住,輕輕一拉,披帛就遙遙牽連著二人,像情人相會的鵲橋。 見她側首看過來,云諫朝她伸出手。 黎梨駕輕就熟,將那只喝空的酒杯放回他掌心:“還要?!?/br> 這回云諫卻不順著她了。 他將杯子擱回桌上,另一手仍有意無意牽纏著她的披帛:“別喝了,醒醒酒,不然待會回去,渾身酒氣的怎么交待?” 黎梨看了他半晌,終是懨懨扯回他手中的布料,趴回窗臺上:“還不都怪你哥?!?/br> 若非他非要辦這場祭典,怎會平白生出那么多事來? 她沒再管云諫,眺目望向街市盡頭,隱隱約約看到幾行不群車馬行近,還伴隨著鳴鼓擊鐘的聲響。 黎梨似有所感,直起腰來仔細辨認。 只見銅鑼高騎開路,皇城禁軍首尾護航,數十余銀發白袍的老道步罡踏斗,揮著拂塵念念有詞,隔著一隊樂師,身著素衣麻衣的少年少女們跳著祈神禮舞,手中銅鈴成串搖響,叮當聲遠傳四方,在晴空中直送窗欞。 清清泠泠的。 小郡主半迷半蒙的酒意被驅得干凈,她視線向后飛巡,毫不費力找到了末尾壓陣的人。 疏眉朗目,道袍清俊。 ——國師,云承。 她的一干同窗還在前面累死累活地跳舞,這場荒誕祭典的始作俑者卻高享華椅,衣袂飄飄,閑適得像在游山玩水。 黎梨遠遠睥著他,心中暗罵此人不厚道。 等著瞧吧,若是祭典過后沒有降雨,文武百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誰知就這么腹誹一句,那狗精的國師竟抬眼掃了過來。 遠遠隔著半條街的人山店海,云承的一雙鷹眼卻精準萬分地抓住了在攬星樓臨窗而坐的二人,他似乎對此情景并不意外,只似笑非笑地朝二人扯了扯嘴角。 黎梨覺得毛骨悚然,驚呼一聲,幾乎是本能地拽著云諫蹲下,倉惶躲起。 云諫沒有防備,好險才穩住身形,不至于摔在地板給她磕個響頭。 少年有些惱火:“黎梨!” 黎梨撲過來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哥!你哥看見我們了!” 粉衫白裙忽然撲近,云諫一怔,恍惚間只聞到了花果芬芳。 那酒里的香甜不知何時染了她一身,隨著她的動作飄散在二人身側,無聲無息沁入肺腑,澆灌著某些情欲生根發芽,讓人想要…… 云諫神思猛然一震,等等,眼下青天白日的,這樣越禮的念頭從何而來? 他有些驚慌,甚至沒留意自己后退時跌坐在了地上。 不應該??! 他覺得自己大概不是那種色欲熏心、靠得近些就蠢蠢欲動的禽獸,怎么今日心神亂得反常? 莫非醉得不輕? 黎梨眨了眨眼,那只纖長白皙的手還未放下。 云諫后仰了些避開,磕絆著回了句:“你說誰,誰看到我們了?” 黎梨瞧著他躲老虎似的,不僅沒有生氣,眼底反倒浮現出一絲不解。 他與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她忍不住俯 身湊了過去,像只游獵的山貓踱步逼近,一只爪子按到獵物肩頭,居高臨下端詳著他。 二人近得氣息交纏,酣然芳香彌漫,居下的少年仰臉看著這一幕,脊背僵得硬直,甚至忘了動彈。 于是少女毫無妨礙地低下頭去,肩上的發辮隨之劃落,絲縷垂落他的胸口,隨著她的動作在他衣襟上畫出墨色弧線。 鼻息間花香更濃,云諫下意識側臉避開,她卻順勢貼近了他的頸側。 少年頸間的皮膚似暖玉般泛著光澤,淡青色的血管脈絡清晰跳動著,他無意識滾動喉頭時氣息微促,黎梨清楚聞到他身上沾著花香,與那酒里的如出一轍。 她像只認真嗅聞花蜜的小動物:“你好香啊……” 云諫抬手一把抵住了她的肩:“你……” ……你在說什么虎狼之詞? 少年的耳根徹底燙得發紅,攏回心神連忙將她推起來些。 “別說胡話!” 黎梨面露不贊同,剛要反駁,云諫看破她的心思,又一句話堵死了她:“就算不是胡話,這種話也不能說!” 學學他,他不就忍住了沒說出來嗎? 二人莫名僵持著,一片清泠泠的銅鈴聲奏響在樓下。 略微回過神,黎梨悄然探起半個腦袋,向下窺視。 正巧經過樓下的云承低著眉順著眼,神情悲憫,一心盤念咒訣,連半個眼神都沒分給樓上,似乎并不知曉二人的存在。 方才那戲謔又詭奇的一眼,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神棍?!?/br> 這兩個字音落下,她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念出了心聲,再回想才發現說話者另有其人。 云諫已經站起了身,隨手拍著衣袍,除了耳邊未退的薄紅,神情已經恢復了正常。 他瞥了她一眼:“我當你看到了什么才被嚇成這樣呢,原來是他?!?/br> 黎梨抬眸看去,卻見他半垂下眼簾,眼底的情緒被掩藏在睫毛的陰影之下,叫人難以辨別。 其實有些奇怪。 她記得云家初初回京之時,云諫年歲尚小,他與云承關系十分融洽,看向對方的眼神里還有幼弟敬仰兄長的微光。 然而近兩年,兄弟倆不知怎的就生了嫌隙,一提起云承,云諫說不了幾句就要刺諷對方是個神棍,自家人拆自家臺,也不在意別人看了笑話。 以往黎梨是懶得多看他們一眼的,但或許是今日的酒桌氛圍還算和諧,她難得多問了句: “你與云承到底怎么回事?” 云諫視線掠過長街,輕飄飄地落在街邊一棵榕樹下,兩位老者正執著黑白棋子,圍著棋盤謀算江山。 他走神了一瞬。 怎么回事? 云諫眼中的焦點落得更遠。 幼時在蒼梧邊關,云承也曾手把手教著他學會騎馬射箭,兄弟二人哪能不親厚? 即使后來云承放棄習武、決然入道,他也百般敬佩兄長觀星卜象卦卦精準,無一落空。 彼時的兄長對他而言,是無所不能的楷模,是料事如神的先知。 直到回京,直到黎梨及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