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還在等著陛下的回心轉意罷
他睇了一眼眼前的酒盞,“娘娘是怕我說出去,要拉我入伙?” 她不高興了,“不喝就算了,我還舍不得呢”,作勢要收回手。 他按住她的手腕,截下酒盞,細長的丹鳳眼瞟了她一眼,仰頭一口飲盡,又將酒盞反轉,看著她的水汪汪的眼眸,淺淺笑道:“果然好酒”。 她展顏一笑,頗有些自得的神色。 兩人也不多言,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起勁。 他喝酒的時候,話很少,這會兒也是,沉默無語,捻著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扭頭看他一眼,突然帶著笑問:“你會劃拳么?” 他一愣。 她解釋道:“這樣喝酒太無趣了,聽說宮外的人喝酒都會劃拳助興,十分有趣,你會不會?” 他點頭。 “那你教我,咱們來劃拳罷” 他欣然接受。 她學得快,上手也快,不出幾輪就已經掌握技巧。 他慣于場面上應酬,行酒令劃拳,上得臺面,上不得臺面的,統統不在話下,就是今天差點運氣,輸多贏少。 “你輸了!” “你又輸了!” 輸了要罰酒,他一連輸了幾輪,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又拿起酒壺替他斟滿,他也不推拒,干脆舉杯,眉毛都不皺一下。 玩了小半個時辰,她累了,肚皮也要笑疼了,便往床榻上大字一躺,連連擺手道:“不來了,不來了,今日過癮了,等下回再玩”。 他的臉掩在酒盞之下,抿唇笑笑,又喝下一杯。 她大剌剌仰面躺著,盯著素白帳頂一動不動,眼神漸漸有些渙散,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若有似無。 “燕大人有喜歡的人么?” 莫名其妙一句話,聽不出討好,也聽不出厭惡,平心靜氣地像跟相識多年的老友敘舊。 他并不驚訝,只是摩挲著酒盞,透過昏黃光影,神情淡淡地看向她,不答反問:“娘娘呢?” 她毫不遲疑搖頭。 他又問:“陛下不算么?” 她臉上笑著,閉起眼睛,念念有詞的,“嗯…陛下…” 是喜歡過的罷。 陛下也曾握著她的手教給她寫字,也曾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地去長信宮見她,也曾在月下漫步,湖上泛舟,只是曾經的那些美好都已經隨著歲月遠去了,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遙遠又模糊。 她記得第一次對陛下心動,是七歲那年在太皇太后的宮里。 陽春三月的早晨,薄霧尚未散去,天邊只露出了一條魚肚白,涼風里夾雜著杏花的清香。 她還沒睡醒就被母親從被窩里拽起來,穿戴妥當塞進馬車,一路顛簸進了宮里。 下了馬車,母親絮絮叨叨地交代著見了太后要如何行禮如何應答。 她困意沉重,哈欠不斷,被母親拖著,疾步走在長長的回廊上,對母親的交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無在意。 忽然,母親頓住了腳步。 有利劍刺破寒風發出的嗖嗖聲響傳來,她不經意間抬頭,看到不遠處,熹微的晨光里,有個少年正在練劍。 春寒料峭,那少年卻只穿著一件水色薄衫,一把環首刀舞得行云流水,虎虎生風。 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呆呆地看了許久,直到母親拽著她跪伏了下去,她才驚覺那位少年已經行至眼前。 少年十二三歲,身子已抽條,體格高大結實,薄衫下肌rou起伏,面容俊朗英氣,舉止穩重大方,從容說道:“夫人請起”,聲音有些低沉嘶啞,是那個年紀的少年獨有的嗓音。 從他與母親的交談中,她才得知原來他就是太子。 太子只同母親簡短寒暄幾句便瀟灑離去,母親則牽著她的手繼續往太后娘娘的寢宮走,她默默回頭,看著太子漸行漸遠。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被急匆匆帶進宮,是太后有意要選她做太子妃,要嫁的正是這位少年郎君。 時光遠去,物是人非,她將自己從回憶里拖拽了出來,笑著說:“應當是喜歡過的罷,陛下英武不凡,雄才大略,會有人不喜歡么?” “喜歡過?那就是現在不喜歡了?”他記得以前她每回見陛下,眼神里都閃著光芒,藏都藏不住,后來那光芒就消失了。 她想了想,搖頭,“不喜歡了,陛下又不喜歡我,我做什么要喜歡他,自討苦吃”,帶著些孩子似的負氣。 他將她短暫的沉默收進眼底,點破她話里的玄機,“看來是陛下寵愛蕭美人,娘娘吃醋了”,他起身盤腿坐到榻下,拿起酒盞,小酌一口,“娘娘終究還是在意的”,話里沒有諷刺,也沒有嘲笑。 “很明顯么?” 他輕輕一笑,點頭,“不過,我倒是沒想到娘娘能那么快就接受了蕭美人”。 她有些無奈,“那畢竟是我的親meimei,難道為了一個男人,跟親meimei,跟父親母親翻臉么?” “可娘娘心里還是不舒服的罷” 她睜開眼,臉上笑意漸漸消融,“我要說一點都不在意,你信么?自己的丈夫與其他女人柔情蜜意,自己卻獨守空房,有多少妻子會不在乎呢?” “喜歡才會在乎,不喜歡了也就不在乎了,其實陛下也算是個專情之人,只是…” “只是厭倦地太快”,她替他說完。 她當然清楚得很,陛下專情又多情,很快地喜歡上一個人,又很快地厭倦,喜歡的時候,鋪天蓋地,拋下的時候,又毫不留情。 他點了點頭,“也是因人而異”。 “是啊,王美人和阿芙就是例外,王夫人溫柔賢淑,阿芙青春美麗,還有什么?”她十分好奇。 “還有什么,娘娘想不到么?”他玩世不恭似的,言語倏地低沉曖昧,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暖香閣那一幕。 她臉紅了。 “想到了?”他笑著追問。 “不就是放開點么?”她冷哼一聲,一咬牙,從床榻上走下來,大著膽子撩起裙擺,跨坐到了他的腿上,手臂纏上他的脖子。 雙腿一沉,她突然坐了上來,險些撞翻了他的酒盞,多虧他眼明手快,將酒盞高高舉起,擱到了榻沿兒上,才躲過一劫。 真是個冒失的性子。 她看著他,昂起下巴說:“瞧,我也會”。 他淡笑著看回她,一手扶住她的后腰,一手在她臉龐滑動,“小巫見大巫,生澀得很,還需多加練習”。 四目相對,眼波流轉,不知是誰亂了心跳。 “喜歡一個人哪里那么多理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已情根深種”,他的手探進她的薄衫,在腰間留戀,“娘娘還在等陛下回心轉意?” 她臉色一下子冷了,從他身上翻下去,又趴到了床榻上,“不可能了,癡心妄想”。 早就不可能了,她曾把這個念頭埋在心里極深極深的某處,期待著哪一天心想事成,可是,不可能了,她心酸道:“陛下討厭我”。 懷里驟然一空,她已起身離去,手指上還殘留著她柔軟面靨的溫度,他搓了搓手指,略作回味才無奈笑笑,取回酒盞,又為自己斟滿。 她趴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似地問:“你說喜歡一個人沒有理由,那討厭一個人呢?” 他唇角勾起,“討厭一個人那肯定是有理由的了”。 “比如說,什么理由?”她喃喃地問。 “比如說”,他仰頭想了想,說:“陛下就是陛下,他是天子,不可能讓任何人凌駕在自己之上,不管是妻子還是孩子,甚至母親都不行”。 “是啊”,她哀嘆道,怪只怪自己懂得太晚了。 一個是皇后,一個是臣子,本該各不相干,卻有了首尾,眼下還像談論不相關的人似的,大談特談陛下的感情喜好,多少有些諷刺。 她心里怪怪的,不想再談皇帝,換了個話題,又問:“那你說,阿芙入了宮,王美人也會嫉妒么?” 輕柔甜美的聲音近在耳邊,他轉過臉去,才發覺不知何時,她已翻身重趴在榻邊上,此刻,正帶著幾分醉意幾分嬌憨,歪著頭瞧著他。 兩人之間相隔不足一尺距離,視線相對,呼吸相聞。 她的氣息拂在臉龐,帶著些葡萄酒特有的香甜味道,他喉頭一緊,眸色漸深,問道:“娘娘方才說什么?” 她似乎是并未察覺有何不妥,眉眼一彎,癡癡一笑,又重復了一遍,“我問你,王夫人是不是也會妒忌?” 他凝視著那一雙秋水剪瞳,失神般說道:“或許會罷”,嗓音無端低啞起來。 “是么?原來她也會有,我以為她不會呢”,她將頭歪向另一側,把一個烏黑的后腦勺留給他。 他收回視線,垂下眼睫,不易察覺地清了清嗓子,恢復些神志,“有沒有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陛下覺得她有沒有,陛下喜歡她有沒有”。 她單手支起下巴,緩緩點頭,連連說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茅塞頓開的樣子。 化不開的愁緒在酒里發酵,她的話匣子打開了,把他當成了知己似的,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這殿里是越來越沒人氣兒,我打小養在宮里,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關系親近的就只有嬋娟跟皎月” “后來生辰的時候,哥哥送給我一條獅子狗,雪白雪白的,毛茸茸rou嘟嘟的,特別乖巧懂事,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雪兒” “我把它當做朋友,有些不能跟別人說的話,都會跟它講,它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我,好像真的能聽懂似的” “跟嬤嬤說了許久,嬤嬤才同意把它留下,可后來它就不見了” 她的語調開始悲傷,“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它就那么消失了,我常常在想它是不是嫌我的殿里太冷清了,找到新的好玩的地方了,還是…” 她喉頭哽住,停頓了一下,“我倒希望它是去到了好玩的地方”。 他聽著她的話,回頭看了一眼,見她眼眶里含著淚將落不落,低頭飲下杯中剩余的酒。 他記得那條狗,她那段日子不管到哪里都會抱著它,每天都笑盈盈地,他不想看她高興,一根rou骨頭把狗毒死,埋在了御苑的柳樹下。 她像是不想被他瞧見眼含熱淚的模樣,背過了身去躺著,自說自話,自問自答。 “阿芙進宮,我心里不痛快,可不痛快又怎么樣,我什么都不能說,因為我是皇后,我應該心平氣和跟其他女人分享丈夫的愛,就算是心里再不痛快也要表現出大度,否則就是善妒” “可我心里真的難受啊,有人關心么?沒人關心,他們只關心皇后有沒有討陛下歡心,有沒有誕下皇子” “他是天子,是圣上,他能擁有天下,能擁有所有,我呢,我是皇后,可我就只是皇后,不是妻子” “我只是一個生育的工具,一個裝點門面的擺設,要賢良淑德,穩重體面,我不能嫉妒不能吃醋”,她搖搖頭,“皇后,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阿芙比我強,得了陛下寵愛,我是她的jiejie,本該替她高興的,可越這樣我就覺得自己越悲哀” “為什么我想要的都得不到?母親的陪伴,丈夫的疼愛,子女繞膝,我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名不副實的皇后之位” “每個人都說是為我好,可這真的是為我好么?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皇后的”,對于旁人提起這些,她十分厭煩,“是我要的太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