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立刻朝對方走了過去。

    “李平導演？”

    “嗯？”李平導演像是被從睡夢中驚醒了一下，露出了一個混雜著迷茫與驚嚇的神情，然后他的目光才默默聚焦，并落到了秦尤身上。

    “啊……是秦尤??！怎么了嗎？”

    秦尤單刀直入：“我剛剛的表演，有什么問題嗎？”

    那種困惑的神情又回到了李平導演臉上。

    他看上去猶豫極了：“不……不，好像沒問題，應該沒問題，你演得很好，很完美的?！?/br>
    秦尤仔細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她看得出他的確是真心在贊揚她，但是與此同時，那種困惑的神情也隨著他贊揚的話說出口越來越深。

    秦尤換上了一副更耐心更柔和的語氣：“不管你覺得哪里不對，都可以先說說看？沒關系的，哪怕是很模糊的感覺也可以?！?/br>
    李平導演沒聲了，不過秦尤知道，他這副表現并不是他不想講話，而是他完全陷入到沉思中去了，于是她耐心地等待了幾分鐘，等到副導演都奇怪地走了過來想問為什么他們還不開始下一場戲的拍攝——秦尤將他攔住了，并指了指正陷入思考之中無法自拔的李平導演，副導演立刻懂了，他也不是頭一次看見李平導演出現這種狀態，拍攝《復仇》的時候，李平導演就經常因為糾結一些細節而突然陷入沉思中去，而當他“醒過來”的時候，一般就能給出一些絕妙的點子或是解決方案，一般除了負責控制預算的艾德，沒人會去打擾這種狀態下的他，當然就算是艾德，也只會在不得不這么做的情況下打斷他。

    將近十分鐘后，李平導演突然抬起了頭，他這是“醒了”。

    秦尤盡可能溫和地詢問他：“怎么樣？有想到是哪里不對嗎？”

    但李平卻沒有像往常那般給出直接明了的要她往什么方向調整表演的指示，反而又露出了那種混雜著猶豫與困惑的神色，然后他說——

    “我好像不太了解鶴截云是個什么樣的人?！?/br>
    第78章

    秦尤的雙眼微微睜大了。

    她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當了這么多年演員后，對自己的表情把控能力更是夸張，所以當她都忍不住表現出驚訝的時候，那就證明這事兒真的很讓人震驚。

    當然令人震驚, 首先, 鶴截云就是李平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 如果他都不了解她，還有誰能了解她？

    其次，李平導演是那種“胸有成竹”的導演——這個成語在這里就是字面意思，在電影被拍攝出來之前, 他就已經知道整部影片的樣子了，他只是需要將腦海里的那部電影具現化出來而已，他對自己劇本的掌控力是很夸張的, 或許這就是天才導演。

    所以聽見他說——

    “我好像不太了解鶴截云是個什么樣的人?！?/br>
    秦尤真的忍不住感到了一陣震驚。

    但她很快就恢復了過來：“這是什么意思？”

    李平猶豫了一會兒，或者說想辦法組織了一下語言后接著說道：“該怎么說呢……我寫鶴截云的時候，其實就不太清楚她該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只是自然而然地落筆, 任由她自己說話, 表現, 劇本完成之后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她的臺詞和行動中沒有任何相互沖突的部分, 邏輯通順到像是嚴密設計出來的一般，所以我就放著沒管了……”

    “但她在我心中的印象依舊很模糊, 你剛剛演的時候，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既覺得這就是劇本中的鶴截云, 但又一道聲音在告訴我，不！這不是！”

    “太矛盾了……開拍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情況, 我現在腦子就跟打結了一樣……”

    別說李平了，秦尤聽完都有些打結，她不怕導演不滿意，導演哪里不滿意都可以跟她說，她有那個信心去達到他們最嚴苛的要求，但是就算是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在導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滿意的時候去改變自己的表演。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突然間，李平導演猛地抬起了頭，用一種破釜沉舟般的語氣對秦尤說：“能不能，請你表現得更像你本人一點？”

    秦尤：“什么？”

    她有些驚訝，就如她一再所說，也如其他人一再想的那樣，鶴截云和她本人真是近乎南轅北轍，她花了整整兩個月才努力靠近了這個和她毫無相似之處的角色，但李平導演現在卻說“請你表現得更像自己一點？”

    李平導演好像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有點離譜，他很快就緊跟著解釋道：“嗯……雖然聽起來很奇怪，因為你和這個角色差得挺多的，但是我當時說我覺得你很適合這個角色的時候，是真心這么覺得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讓你來演鶴截云，所以，或許你能試試看去想象如果你是這個角色，你會怎么表現嗎？”

    秦尤皺著眉思考了一會兒，然后說了一聲“好”。

    李平導演立刻松了口氣，他不是那種習慣折騰折磨演員的導演，他對要求演員做額外的工作這種事非常有心理負擔。

    秦尤朝在一旁翹首以待的副導演招了招手，副導演立刻走了過來，他不想打擾李平導演的思考，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剛剛那完美的一幕，李平究竟有哪里不滿意，他太愚鈍了什么都看不出來，他現在就像那個抓耳撓腮等著老師發答案的學生。

    但是他走過來之后，也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李平導演只是低聲要求他去再調度一次現場，把剛剛那場戲重拍一遍。

    他看向秦尤，但秦尤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得很入神的樣子——從秦尤這得到答案的希望也破滅了，他只能嘆了口氣，去通知大伙兒再來一次了。

    “什么？！還要再拍一遍？！”

    “嘶——”

    到處有人在倒吸一口涼氣，敬畏和恐懼的目光紛紛落在了角落里沉思的李平導演身上，他們是真的有點被嚇到了——李平導演的要求是得多高??？！剛剛顧四峰和秦尤的對戲，堪稱教科書級別的完美，飾演鶴斷水的演員的表演雖然沒有那么完美，但也勝在形象合適，情感真摯動人，如果就連這樣的表演都沒法讓他們的導演完全滿意，他們已經可以想象到接下來幾個月的拍攝會多么痛苦了……

    難道只是故意敲打員工？有人不禁想到，有些導演為了立威，確實會在第一天拍攝時就表現出點脾氣，這樣能更好地鎮住場子，希望是這樣吧……

    工作人員們戰戰兢兢地迎來了這一幕的第二次拍攝。

    然后他們發現，秦尤的表演好像有一點不一樣了。

    她依舊是那么端莊大方地優雅走來，臉上依舊是溫柔親切但無端有些距離感的微笑，但是……那笑容里，怎么看怎么帶著幾分淡淡的譏諷與不屑。

    鶴斷水磕磕絆絆地折騰著他手里那把劍，時不時發出哀嚎時，秦尤依舊站在一旁時不時輕笑出聲，只是那笑容里，寵溺與看不起各占半，她是真心喜愛這個不太聰明的弟弟，但也是真看不上這個不太聰明的弟弟，甚至這兩種情緒之中，還是后者占比更大。

    她后來會為這個看不上的弟弟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復仇，但她現在還不知道。

    “平先生這是要做什么？”

    玉錦帶著怒意擋在她面前時，鶴截云臉上并未有任何不滿，她只是冷冷地看著平有道近乎唐突地走向她，看著玉錦盡職盡責地喝止他，然后才慢悠悠地開口：“玉錦，不得失禮?！?/br>
    她這樣說著，語氣中卻聽不出一分對平有道的尊重，她如此高高在上，且高高在上得理所當然。

    平有道倒并未覺得這種態度有什么折辱，他滿心滿腦都是這是個難得的天才——而天才看不起他這種庸才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鶴小姐，你剛剛比劃的，可是我之前示范的劍招？”

    “就當是為令弟做個示范？鶴小姐關心弟弟的心思，想必大家都會諒解的?！?/br>
    平有道一心勸說鶴截云來試試劍的時候，秦尤臉上依舊是抗拒的，但是那種抗拒并不是原本的對碰這些刀槍棍棒的出于多年教養的習慣性抗拒，不，她抗拒的不是去碰那把劍，她會碰的，她會拿起劍，但不是現在，她抗拒的是當著這些人的面舞劍，看見她表情的人絕對不會懷疑，待到夜深人靜，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毫無顧忌地練習起那些劍招。

    “jiejie，你真的記住那些劍招了嗎？難死了！我什么都記不住，你教教我好不好？”

    這一次，讓她松口了的，完全只是她寵愛的弟弟的撒嬌而已。

    于是她接過平有道丟來的劍。

    她伸手在空中接住那把劍的樣子，就像她已經用了一輩子劍一樣。

    然后是舞劍，起初的確是有些滯澀，但是沒有人會懷疑這個女孩是個習劍的天才，而且，沒有任何拘謹，她從拿到那把劍開始，就沒有打算掩飾自己對這種大開大合式劍招的喜愛。

    她拿到劍的那一瞬間，便成為了比手中的劍更加鋒芒畢露的存在。

    待到一套劍招結束，秦尤伸手將手中的劍遞給一旁的捧劍侍女，她身上那種鋒芒斂了回去，變回了原本那個大小姐，只是她看著那么理所當然，好像她第一次用劍就用得那么好完全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一般。

    這一次，她斂去的不是興奮，而是純粹的鋒芒。

    然后她看著滿眼全是崇拜的弟弟露出一個微笑：“可看明白了？”

    “cut！”

    副導演喊完卡之后，片場靜了幾秒。

    臺詞依舊是那些臺詞，動作依舊是那些動作，但秦尤這次卻展現出了一個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鶴截云。

    有人想說這不對！但仔細想想……真的不對嗎？

    秦尤第一次的表演，符合他們讀劇本時對鶴截云的想象，她這一次的表演，不太符合他們的預期，但是代入到劇本中想想，好像又沒有任何問題，甚至他們可以立刻腦補出這個“鶴截云”說之后那些臺詞，做之后那些事會是什么樣子。

    這兩個模樣的鶴截云雖然內核天差地別，但竟然全都符合劇本。

    他們下意識地看向李平導演，如果這里有人能定奪該選擇哪一個“鶴截云”的話，那無疑就只能是導演了。

    然后他們看見，李平導演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情——

    得，有定論了。

    李平導演激動地朝秦尤走來，激動得一開始都說不出話了，張開嘴巴又閉上，來回好幾次之后才發出了有意義的聲音——“對！對！就是這樣！我一開始想著讓你來演鶴截云的時候，想要的應該就是這樣的感覺！”

    李平導演看起來是真的激動，他狠狠地錘了下自己的手掌后喊道：“原來是這樣！我終于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了！”

    秦尤不禁想起了上一世的《劍客》，那會兒的鶴截云可不是她剛剛被要求表現出來的那樣的，為什么呢？或許是那時候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李平導演的困惑？又或是她沒有出現，所以李平導演從一開始就沒有契機意識到鶴截云本應不是那樣的？

    也許二者都有吧。

    李平導演激動地原地踱了幾圈步之后，朝副導演揮了揮手：“你先管一下片場，挑幾個簡單的鏡頭拍了，我需要改一些劇本?！?/br>
    第79章

    李平導演丟下這么一句話就鉆進了他的房車里, 房車門“咚”得一下關上，徹底將他和片場其他人隔絕了來來。

    副導演與其他工作人員一時都有些面面相覷。

    他們小心翼翼地看向了秦尤。

    大概是一種……生怕秦尤發火的心情。

    雖然在之前兩個月的相處中，他們發現秦尤其實真的挺好相處的，倒不是說她沒有明星架子, 她站在哪里都很有明星架子, 不過她不上戲的時候, 有一種近乎沉默而內斂的氣質，她很少說話，很少刻意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換句話說, 很不事兒，沒有明星脾氣。

    但是李平導演這事兒干得真不地道吧……

    剛剛那兩場拍攝，再加上李平導演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他們這些圍觀者也算回過神來了，李平導演這是不滿意女主角的形象，要徹底將鶴截云改換個人啊。

    而他們是見證了秦尤花了多大力氣去成為上一個“鶴截云”的。

    不, 甚至他們可能都沒看見秦尤究竟花了多大力氣。

    上一個鶴截云的氣質和她本人豈止是天差地別, 而當她從化妝間走出來的時候, 他們這些在場的人, 卻沒有人會懷疑那就是古代的大家閨秀從畫中走出來了。

    真不知道秦尤花了多大力氣才做到這樣。

    而她花了這么大力氣，好不容易將自己調整到了無可挑剔的狀態, 李平導演卻突然要改女主角的人設。

    天哪！就算是個泥人都得發火吧！

    更何況那是秦尤，她不是什么小牌明星, 也不僅僅是大牌明星，她是投資過李平導演上部電影的投資人, 她簡直太有資格發火了。

    一時間，片場安靜非常, 不少人都戰戰兢兢的。

    但是……他們猜錯了，秦尤其實真的不生氣，是的，她兩個月的準備付諸東流了，但是那又怎么樣呢？

    只要電影最后能呈現出來一個完美的鶴截云，拍攝中途的任何彎路就都是可以接受的。

    她不光不生氣，還很慶幸，慶幸她的表演過于完美才讓李平導演終于無法忽視自己心中的違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