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以為，楊秋的愚蠢做法葬送了她自己的前途后，劇組里唯一一個真心會為她難過的人，大概就是趙安雅了。

    她倒是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幕。

    趙安雅不會做什么她倒不奇怪，她并不像楊秋那樣愚蠢，沖動，只是，秦尤沒想到，她居然這么快就和“新方子鈺”成了朋友。

    這個舉動，幾乎是往她和楊秋的友誼上捅了一刀，巨大的足以將紐帶徹底撕裂的一刀。

    哪怕楊秋是自作自受，無論在哪都是不占理的一方，但朋友這種關系，本就是需要情感壓倒理智的，趙安雅選擇和“搶了”楊秋角色的人處好關系，無疑是一種絕對的背叛。

    倒不是說秦尤會對楊秋有什么同情，她只是覺得這個情況有些有趣。

    她還記得現在這個時間點，粉圈經濟剛有個產業化的苗頭，但還未成型，正處于一個很微妙的交界點，在從前，一部劇中男女演員傳個緋聞來刺激宣傳幾乎是常規手段，緋聞也是保持明星曝光率的一種重要途徑。粉圈經濟逐漸成型后，這種手段的使用率降低了不少，年輕的男女演員們開始選擇同性來傳更為純潔的“緋聞”，進可讓cp粉浮想聯翩，退可讓唯粉心平靜氣。

    趙安雅當初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身邊一直沒有過太親密的人，唯有她和楊秋的友情讓人津津樂道，也讓她不時出現在公眾視野——完全正面地。

    秦尤現在倒是確定了，趙安雅的確是有意的——有意塑造一段可歌可泣的友情，為此犧牲一段真實的友情也在所不惜。

    秦尤的臉色禁不住變得有些古怪。

    看來《名利場》這部劇，還真是戲里戲外，氣氛都完全一致啊。

    趙安雅終于回了這邊的片場，她和王鶴行的對手戲也終于能拍了。

    秦尤今天的任務難得不重，之前幾天，她幾乎沒有任何休息時間，因為不少演員都被拉回去補拍了，原本那些會在她的戲中穿插一下的戲份瞬間沒了，她直接開始連軸轉。

    那些演員陸續回來后，她就有了些喘息時間。

    不過也就夠喘口氣的時間，趙安雅的戲份剛拍完，她就又要上場了。

    這一場，拍的是她與李山飾演的明日資本的執行合伙人的對手戲。

    一場對峙。

    明日資本和魔盒有了分歧。

    風投資本與企業的蜜月期永遠是短暫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結束。

    而凌馭選擇了站在魔盒這邊，這也是后來李銳希對凌馭的信任無序擴張到了需要令人擔憂的程度的重要原因。

    嶙峋的，還裸露著線路的工業風裝修之下，兩個衣冠楚楚到與這個環境格格不入的投資人冷靜爭執后便陷入了無聲對峙。

    最后以凌馭的勝利，執行合伙人的退讓告終。

    “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內達不到預期增長，我會找人來幫你們?！?/br>
    “cut！”

    王導喊了一聲卡，片場中那彌漫著的緊張感便瞬間褪去了，原本屏息凝神看著李山與秦尤對手戲的人也都松了口氣。

    要說片場哪兩個人對起戲來讓人看得最過癮，那便是李山和秦尤了。

    李山是老戲骨，秦尤……秦尤天賦異稟，兩個人對戲的時候，便出現了遇強則強的效應，兩邊的氣場都強得像快要溢出來。

    圍觀者看他們飆戲，都忍不住要屏住呼吸。

    就是可惜他倆同臺的戲份太少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魔盒這邊的戲份基本拍完了的時候，《不眠城》第一集，也在萬眾矚目與刻意造勢中播出了。

    《不眠城》的播出平臺是國內最大的流媒體平臺。

    上一世，在無數關于王導為什么選擇將《名利場》作為網劇推出的各種分析中，有那么一個分析，是沒有把王導捧上神壇，而是從務實經濟的角度來思考的。

    那就是，電視行業這種資本雄厚但穩定的夕陽行業，是引不起投資界的熱情的，流媒體這種新興事物，才是那些追求幾百倍回報的投資人喜歡放賭注的地方。

    因此……并不算出人意料地，王導在電視行業基本沒有關系，但國內幾個大大小小的叫得出名字的流媒體平臺中，半數都有他當初的投資。

    也因此，當初的《名利場》，現在的《不眠城》，獲得了最高規格的宣傳待遇。

    app開屏跳轉，首頁橫幅宣傳跳轉，搜索欄跳轉，全覆蓋的廣告貼片。

    當天點進該app的用戶，哪怕之前沒上微博，沒被《不眠城》的消息狂轟濫炸過，現在也都知道這部劇的存在了。

    而《不眠城》精致的宣傳海報以及自動播放的藝術品般的預告片，也給了他們良好的第一印象。

    ——看上去是部大制作呢。

    《不眠城》劇組，大都是新人，哪怕有演出經驗的，也都零零散散的，這里演個群演，那里湊個廣告的，很多人都沒有過看自己在屏幕上尤其是電視劇中出現的經歷。

    因此，王導難得人性化地留出了一段時間，把還在劇組的演員聚集起來，不拍戲，一起來看第一集播出——雖然秦尤深切懷疑，王導這么做的原因只是因為如果他不這么做，今晚拍戲的人肯定心浮氣躁，一心想著劇集反響導致效率直線降低，與其怒吼“集中精神”但收不到反響，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大家放個一晚上假算了。

    于是，今天下午的戲拍完后，一大群人又坐著大巴回到了最初的酒店，吃了一頓大餐，揣著形形色色的飲料零食來到了放映廳——王導讓人投屏了，大家一塊當電影一樣看。

    《不眠城》第一集將在八點播出，但在距離八點還有五六分鐘的時候，原本窸窸窣窣嘰嘰喳喳的人群就已經自發地安靜了下來——他們太緊張了，哪怕是之前嘰嘰喳喳的時候，其實也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只是為了緩解緊張情緒亂七八糟地往外蹦著詞句，而到了現在這個時刻，只剩最后幾分鐘的時候，他們終于緊張得連毫無意義的字句都蹦不出來了。

    終于，屏幕上的時間跳到了8：00整。

    負責投屏的工作人員緊張地刷新了一下視頻，原本一直在循環播放廣告的屏幕上，終于出現了新的內容。

    “在我高中畢業那個暑假，我最好的朋友邀請我去了一場酒會，在那里，我決定了我將要報什么志愿?！?/br>
    熟悉的女聲出現，很多人已經看了好多好多遍預告片了，自然不會對這句預告片開頭的話陌生。

    不過這次和預告片還是有點區別的，原本有點陰森的背景音樂被宴會上舒緩的小提琴聲代替，消減了預告片刻意營造出來的緊張氛圍。

    鏡頭從上至下掃過奢華的宴會，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敲了敲酒杯，開始為他的女兒致辭，鏡頭中心，一席紅裙的趙安雅笑得明艷動人，鏡頭邊緣處，則是白裙的方子鈺，要過一會兒，鏡頭才會推進到方子鈺的臉上。

    宴會的劇情進行了大約有五分鐘，開始于方子鈺的獨白，結束于方子鈺的獨白，然后片頭曲響起。

    眾人松了口氣。

    雖然看預告片的時候，就覺得他們這個劇好像制作相當牛逼了，但預告片詐騙的情況，在娛樂圈也不罕見，有太多預告片看起來有趣又精美的電影電視劇，實際是一坨屎了。

    但剛剛那五分鐘，他們終于確定了，自己的確出演了一部很牛逼的劇集。

    片頭曲結束時，時間一下子跳到了三年后，方子鈺試圖取得一份頂尖投行的實習，當然，她更希望這份實習最終能轉化成一份正式工作。

    劇情中省略了她前面兩次面試，直接從她與她后來的直屬上司那場終面開始拍起。

    就像所有職場劇一般，剛入行的女主總要遇上一個尖酸刻薄，難以討好，漠視下屬，還記不住助理名字的上司，方子鈺也不例外。

    但也就像所有職場劇一般，女主最終會得到這位難以討好的上司發自內心的認可，方子鈺也不例外。

    唯一例外的大概是，這個進程只花了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內，方子鈺憑借著自己辯手般的牙尖嘴利，打不倒的小強般的頑強，以及對睡眠和私人生活的徹底無視，就將那個面試后說了一句“湊合吧，反正只是找個實習生而已”的上司攻略了下來。

    雖然說“攻略”有點太夸張了，因為這位上司就和她的所有同類角色一樣，只是露出了一個略帶驚訝的眼神，和一個稍加掩飾的微笑。

    王導對這二十分鐘的利用率相當高，方子鈺不僅將這個女魔頭般的上司攻略了下來，還抽空和男友吵了好幾次架。

    吵架這條線，也是層層遞進，先是敷衍，好幾次方子鈺接起電話都是在加班中，嗯嗯啊啊地就過去了，再是剖白——“我真的很辛苦”“我真的很想要這份工作”，而這一段疲憊到極致的剖白與她在投行遇上的第一次大型挫折導致的崩潰時間正好是重疊的，可以說王導真是把節省劇情做到了極致，最后才是兩人徹底點爆的爭吵，方子鈺生日那天，謝楚帶著精心準備的驚喜上門，但方子鈺早忘了那天是她生日了，她兩天后有份報告要交，正對著電腦趕工。

    謝楚帶著生日驚喜從黑暗中出現時，方子鈺嚇了一跳，手邊的杯子直接倒了下去，她的鍵盤刺啦作響，直接報廢了。

    唯一讓她松了口氣的是，報廢的只有鍵盤，文件還好好地在屏幕上待著。

    于是觀眾便看見，謝楚捧著生日蛋糕朝她走來時，方子鈺整個人都明顯地心不在焉，她的心思全在她的鍵盤和報告上。

    而謝楚說道今晚的驚喜不只有蛋糕和禮物，他還想帶她去個地方時，方子鈺的耐心終于耗盡了，她不耐煩地問道：

    “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這份工作?！?/br>
    “如果我哪怕放松一點點，哪怕我只多休息了一分鐘，卻導致了我最后沒能成功轉正的話，我會后悔一輩子的！”

    謝楚也受夠了。

    這一個多月來，他從方子鈺那得到的就只有不斷的忽視和敷衍，他想要修復他們之間的關系，精心花了一周時間準備驚喜，最后卻還是熱臉貼冷屁股。

    兩人爭執的結果是謝楚摔門而出，方子鈺在燭光下呆愣了一會兒，但也只呆愣了一會兒，便抓起筆記本電腦出去找電腦店修鍵盤了。

    另一頭，摔門而出的謝楚開車獨自一人來到了一個游樂園。

    這個游樂園并不大，甚至顯得有點破舊，謝楚坐著的那個搖搖車一樣的東西，不光和他的身高體格格格不入，就像成人坐進了搖籃里一樣，而且銹跡斑駁，很多彩漆已經剝落。

    但這是他和方子鈺初遇時的游樂園，下個月就要拆了。

    屏幕上的畫面突然變得亮堂了起來，那些冷漠鋒利的色調全部被抽走，方子鈺與謝楚的高中回憶，便在這種亮堂到讓人覺得有些曝光過度的色調中被呈現于人前。

    一分鐘的回憶，碎片化地展現了兩人從高中到大學的所有美好，回憶結束時，出現在屏幕上的，并不是謝楚的臉龐，而是停下敲擊鍵盤動作的方子鈺。

    顯然，在回憶過去的，不止有謝楚一個人。

    秦尤聽見有人輕輕抽泣了一聲，雖然在座所有人都看過劇本，也都參演了這部劇，但那些鏡頭被剪輯調度完成，再配上催淚的背景音樂后，效果就和他們在片場看見的完全不同了。

    方子鈺的雙手在鍵盤上停了很久，這集的前半個小時，幾乎是爭分奪秒的代名詞，劇情緊湊，節奏奇快，沒有絲毫時間浪費，但此時，卻難得留出了十幾秒的空白時間，只用來拍攝一段沉默，自然也使得這段沉默的效果更為震撼人心。

    另一頭，謝楚已經離開了那破舊的游樂園，他下車走進一家低調奢華的餐廳，但服務員端上來的菜基本沒動，只一杯又一杯的酒試圖灌醉自己。

    方子鈺終于將手伸向了手機。

    她猶豫著撥出那個號碼。

    謝楚瞥了眼桌上亮起來的手機，伸手接起電話。

    “怎么了？報告寫完了，所以有空打電話了？”

    他話音中的嘲諷因為醉意而變得更加明顯。

    而就在謝楚不停蹦出冷嘲熱諷之語的時候，鏡頭從他身上移開了，鏡頭從他身上移向了幾桌之外。

    出現在鏡頭中的，先是一只拿著手機的手，然后是一個女人的下半張側臉。

    雖然僅能看見一只手，小半張臉，但已經能看出那是一個極美的人了。

    “嗯？”

    隨之而來的一聲輕哼，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意味，更為這美麗增添了幾分慵懶隨意的魅力。

    突然間，她似乎聽見了身后有什么動靜，她的身體沒動，但臉龐向左側了一些，像是想要回頭看，這個動作讓她的下半張臉完整地展露在了觀眾面前，精致到完美的下頜線與那雙在烏黑發絲襯托下更加艷麗的紅唇，讓人不禁呼吸一窒。

    “方子鈺，你當我是什么，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嗎？”

    謝楚與方子鈺的對話，正進行到尾聲，他憤憤之下，掛斷了電話，雖然因為鏡頭離他太遠，觀眾只能模模糊糊地聽見他的聲音，倒頗有些偷聽的代入感了。

    “晚點我會打過來?！?/br>
    朱唇輕啟之間，一道沙啞嗓音響起，然后“咔噠”一聲，折疊式的手機瞬間閉攏。

    這個看不見臉的女人站起身，她身上穿了件緞面的薄外套，隨著她站起身，外套如流水般墜落。

    鏡頭已經不知何時移向了她的背影，外套脫落后，吊帶裙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了她的肩頸線條。

    然后是手臂線條，因為她伸出手探向了頭頂那根將烏黑發絲攏成發髻的發簪。

    烏發墜落，她輕輕甩了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