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與永和宮并不太遠，若論距離，永和宮可是占盡了便宜。又逢雨際，皇帝索性摒除轎攆，就這樣邁著步子朝我走來。素來伴在君側的王提乾緊緊跟在身后，卻不及皇帝疾走，高舉著的油傘都攆不上皇帝的步伐。見我佇立在屋檐下，還在傻傻的朝他發愣?；实厶胰鶐?，臉上的水珠宛然。似不經意的掃了眾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合宮上下的奴才見皇帝來了，慌忙跪了一院子。

    倒是我哪里見過這樣大的陣仗，不及我屈膝施禮?；实塾檬滞顑纫恢?，“外頭還下著雨呢，隨朕進殿里說話?！?/br>
    就這樣被他強挽著手牽進了殿內，一邊走，一邊朝我壞笑道，“怎么了，宮里的教習姑姑應該教過你怎樣面圣的?！?/br>
    見眾人都要悄無聲息的跟著進去，皇帝嫌憎的擺了擺手。王提乾當即會意，橫著身子擋在門前，豎起蘭花指斥退了眾人，“既然夜已深了，一股腦進去這么多人反倒不好。除了珍小主的貼身侍女外，其余的且先下去歇著吧?！?/br>
    入了殿內，我稽首喜道，“都這么晚了，皇上怎么來了？”隨之又略略笑道，“皇上就愛看嬪妾的笑話，適才臣妾在唱昆曲，一時沒有察覺皇上您的到來?！闭f著不敢與皇帝對視，終是將頭微微垂了下去，悄聲道，“嬪妾并未接到今晚侍寢的通知，失了體統?！?/br>
    見我只是身襲一身常服，皇帝不以為意的道，“今天下午太后把朕召去商議皇弟大婚的事宜。自皇弟養母劉氏離世后，一直被太后帶在身邊管教。所以給皇弟安排婚事，就成了太后和朕必須仔細思慮的事情，馬虎不得?！?/br>
    我知道皇帝口中的弟弟，就是在朝位份顯赫的信王殿下，據聞皇上很是疼愛這個弟弟。見皇帝又囁噬著搖了搖頭，道，“只是給王爺選妻，朕也有自己的考量。不能安排得太好，女方一脈不能是有實權的大臣之家；也不能安排太次，女方門楣太低，任誰都要在背后說朕一句刻薄的?！?/br>
    王提乾在一旁呈上茶水，并且賠笑道，“他們哪敢造次！”

    皇帝說著飲了口茶道，“所以朕和太后費了點心思，挑了幾門親事，奈何信王一直強勢拒絕，朕也不好‘牛不喝水強按頭’，因此在慈寧宮僵持了一會，這才耽擱了。這才未來得及通知你?！?/br>
    說罷皇帝又歡喜的問道，“你會唱昆曲？朕方才來的急，沒有聽得真切?！?/br>
    我微微笑道，“聽聞皇上很喜歡聽昆曲？所以嬪妾入宮前學了幾句?！?/br>
    皇帝緩緩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父皇在時，總是對朕道，天底下最沒出息的男子才會喜歡聽戲?！闭f著又無奈的搖了搖頭，“許是愛而不得的緣故，如今朕登基了，倒是愈加對戲曲鐘愛有加。教坊司的‘正統’便是昆曲，只是昆曲難聽，就連朝中的大臣陪朕聽戲，都得捧著《二十四史》，拿著《永樂大典》才能聽懂里面都有什么典故。漸漸地，朕發現他們在朕身邊，都是聽戲找罪受?！?/br>
    說????著皇帝嘴角微微一抖，“吁”了口氣道，“你知道么，朕從來沒有享受過正常孩子的童年與少年時光。太后常對朕道，要擁有一樣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配得上它。更何況是天底下最為金貴的皇位，為此，朕沒日沒夜的苦讀。偶爾見了宮里年幼的弟弟meimei們，經常會神游一般，看著他們遠去的活潑背影而發呆。朕是多么希望母后也能像慈母一樣寵愛著朕，可是太后對朕從來都是嚴厲的訓誡?！?/br>
    我低聲道，“是嬪妾勾起皇上的傷心事了?！?/br>
    皇帝輕嘆一聲，道，“是朕自己要說給你聽的，與你何干?！?/br>
    我又問道，“皇上今夜不是要露宿景仁宮？”

    他的雙眸輕輕一掃我的面頰，“皇家宮苑，天子近旁，能進到宮里來是多少人眼中的好福氣。當秀女們排著隊走進皇宮等著朕挑選時，像你那樣希望落選的極為少數，大多數人都盼望著一朝得選，光耀門楣?！闭f著握著我的手道，“只有你，跟她們不一樣?！?/br>
    說著又道，“朕身邊凈是些會算計的人，包括今晚去嫣貴人那里就寢，也是太后看中了嫣貴人母家的權勢，以后在朝堂上能助朕一臂之力。所以想要她誕下朕登基后的第一個皇子?！闭f著又道，“以往也就罷了，今個不同，是朕的大喜之日，朕定要尋一個純粹喜歡的?！?/br>
    我臉上一陣發燙，道，“可是這會引來宮里的非議的?！?/br>
    皇帝不以為然的道，“男子大喜之夜定是要跟自己喜歡的女子過夜，她們誰敢妄議。怎么到了朕這里，就不一樣了？”說著又問我道，“難道你不想誕下朕登基后的第一個皇子?！?/br>
    我含羞的道，“那如果是個公主呢？皇上會不會怪罪嬪妾？”

    皇帝拉著我的手，和顏的道，“朕膝下子嗣數量稀少，所以不管珍兒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會被朕當成是心頭寶來疼愛。更何況...”見我著一襲純白的罩衣，他動情的道，“咱們以后不會只有一個孩子的?！?/br>
    我斜睥了他一眼，輕聲羞道，“皇上于嬪妾的恩惠，怕是一生都還不完的?！?/br>
    扶崧忙道，“皇上還是勸小主用一點膳吧，肚子里墊了東西，才有精神慢慢說與皇上聽?！?/br>
    他一陣驚愕，“怎么今夜沒用膳么？”見他笑容慢慢僵住，隨即轉首對身后的一眾侍女斥道，“怎么辦的差事，你們家小主的膳食今夜沒有準備么？朕不是特地的吩咐過了！”

    見皇帝眼神凌厲，一字一句像是掉在地上都能砸個坑，她們紛紛下跪乞罪，王提乾忙發問道，“你們都啞巴了，還不快說是怎么回事！珍小主為什么沒用晚膳？”

    我搶她們之前道，“不該她們的事，膳食已經備好，只是嬪妾實在是下不去口，一想到大婚之日無夫君伴在左右，便覺得索然無味?！?/br>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好，那朕就陪你用些膳食，總不能讓朕的珍兒空著肚子和朕同房?！?/br>
    我的面頰早已紅透，簡直像熟透了的山柿子，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一眼，只嬌羞道，“皇上也不知道羞?！?/br>
    他仰天一笑，王提乾卻上前道，“珍小主不知，皇上也都幾日未曾好好的用過膳了，奴才怎么勸都勸不住?！币娝纸忉尩?，“近日遼東的后金屢屢侵犯我大明的國土，遼東經略熊廷弼剛上的折子請求為之一戰，皇上正為此事煩憂呢?！?/br>
    還未說完，皇帝一瞪，“好端端的，說這些干什么？”

    后宮不得涉政，這是太后今日教導的原話，于此我也不愿接話。只靜等著一桌上等的席面擺放妥當，和他共飲一杯?？墒亲烂嫔蠀s只安置了一雙碗筷，我斥責扶崧道，“做事怎么如此不當心，只呈上了一雙碗筷?！?/br>
    見扶崧面露難色，我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蹺，展眉道，“皇上難道不用膳么？”

    他挑了挑眉尖，“朕只是說要陪你用膳，卻不曾說過要用膳，一想到國事，朕吃不下去?！?/br>
    后金儼然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我撅了撅嘴，“皇上不知，嬪妾也食之無味?！?/br>
    他遲疑了片刻，徐徐問道，“難道這一桌子席面不合你的胃口？”

    我點了點頭，指著他面前的一道臘味合蒸，緩緩而道，“皇上您看這道臘味合蒸，講究的是臘香濃厚，柔韌不膩，捎帶厚湯，可是連湯匙都蒸沒了，rou定是蒸老了?！?/br>
    “是么？”他提起面前的筷子一夾，“這道臘味合蒸咸甜適口，哪里將rou蒸老了?！?/br>
    我假裝驚嘆道，“沒有么？皇上您再看這道炸紫酥rou，酥rou都炸的軟綿綿的，哪里能教嬪妾下筷?！?/br>
    他又夾了一片酥rou含在嘴里，不住的贊嘆道，“外焦里嫩，肥而不膩，實為上品?！闭f罷便笑了笑，“朕的珍淑女愈發的難伺候了?！?/br>
    我忙趕著話道，“皇上，您再嘗一嘗這道西湖醋魚》?！币粫r間詞窮，挑不出毛病來，只得嘆道，“想來也是難吃極了呢?！?/br>
    他將筷子置于魚腹，輕輕攪動，突然停下手來，頓時失聲朗笑道，“好哇，你是在誆朕，朕上了你的當了。你這是在變著法的逼朕進膳呢。這席面上的菜哪一道不是精益求精?！彪S即爽朗的道，“再取一雙碗筷來，朕要和珍淑女一起用膳?！?/br>
    王提乾眼尖，早早的將一雙備好的碗筷奉上。我笑道，“皇上，嬪妾不懂國事，且嬪妾今日方聽得太后教誨，不得干涉朝政，遼東的局勢不是嬪妾所能進言的，可是皇上的身子是嬪妾所關心的，所以還望饒恕嬪妾方才的欺君之過?！?/br>
    皇帝朗笑一聲，將手掌搭在我的手背上，親昵道，“欺君，話說的怎么這樣的嚴重?！闭f罷便嗔笑道，“朕夸你有心還來不及。你的手怎么這樣涼，讓朕給你暖暖?！闭f罷硬握著我的手不肯松開，我只得連連叫苦，“皇上又在耍賴皮，這樣叫嬪妾如何進膳?！?/br>
    他卻盈盈淺笑道，“朕喂你吃不就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