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解
崔沂這半個月收了許無咎不少東西。送東西來的小廝和許無咎截然不同,話多得能裝滿一籮筐。 他前前后后跑了好幾趟,一會兒說許公子擔心初春天氣寒冷,姑娘手生瘡了,送來了虎皮手套和京城新上的潤手膏,一會兒又說許公子吃了城東的桂花糕覺得凊甜,特地派人來送給姑娘嘗個鮮。 等到最后一趟,小廝手里端了個食盒,神色詭秘地湊過來,狀似無意地開口:“五小姐,許公子還托小的帶了封信來?!?/br> 他變幻神色,倒把許無咎含羞帶怯的樣子學了個十足十:“公子說,已經知會了兩家長輩了,約姑娘去廟里燒香拜佛?!?/br> 崔沂道了謝,找了個空當,自己偷偷坐在院里看信。 信紙一展開,上面全是工整的行書,流暢莊重。但她目光掃過去,腦袋一下就空白了。信里面盡是些云啊月啊,一會兒是太陽一會兒是水的。再往下看,又是些花花草草。 她只識得簡單的字,這封信大半不認識。若說許無咎是在描述風景吧,崔沂看著最后一句“愿言與子兮”,總覺得并不單純。若說許無咎是在寫情書——崔沂實在不明白他寫這么多花花草草做什么。 考慮到可能是隱晦的情話,崔沂也不好拿給別人看,心里暗嘆許無咎這番秋波算是喂了狗。 第二天天剛亮,崔沂就起身更衣,她和娘手里拮據,一向凡事親歷親為,租了馬車往城郊的佛隱寺去。 天光尚早,薄霧還未散盡,佛隱寺的殿頂被晨曦映得透亮?;蛟S因為今天是好天氣,香客來往絡繹不絕。殿前香火正旺,煙霧裊裊。 大概是離開了崔府,崔沂好容易從滯澀的空氣緩和過來,整個人也放松了許多。她下了馬車,朝四周一掃,果然看到許無咎穿著一身素色長衫,等在門口。她擔心許無咎等久了,不自覺走快了些,甚至微微跑了起來。 這一幕落在許無咎眼里,看著崔沂翻飛的衣裳,不知為何,聯想到的是風里翻飛的團雀。他微微笑了。 崔沂站定,額角已經滲出了一層薄汗,呼吸也不甚平穩。她本來沒覺得有什么不對,沒想到一抬頭就看到了許無咎眼睛里淺淡的笑。 ……許無咎居然會笑? 她微微一怔,倒有些不自在。 她總覺得許無咎明明生在作風沒那么嚴苛的商賈之家,卻是個端著正經樣子的小古板。見了面不是拱手就是低頭,最多耳朵紅了咳嗽兩聲,倒沒見過他這么放松的時候。 她正要不好意思地笑笑,許無咎先收斂了笑容,溫聲道:“崔姑娘?!?nbsp; 他今天好似有所準備,不像第一次見面那般緊張木訥,溫溫和和從虎皮手套聊到桂花糕,再聊到最近京里給官宦子弟舉辦的馬球賽。 崔沂:“......” ——許無咎怎么突飛猛進和?難道昨晚臨時抱佛腳,背了一百本寒暄手冊? 她想著想著,不禁有些想笑,便隨意接了一句:“馬球賽?” 許無咎點頭:“令兄最近馬球賽可謂是春風得意?!?/br> 崔沂一愣,竟是第一次聽說崔峋會打馬球。她見到崔峋的次數并不多,腦子里全是他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在她印象里,崔峋似乎更適合坐在廊下寫詩,或者氣定神閑地與人唇槍舌劍,哪里像個策馬揚鞭的少年郎? 但轉念一想,他生得高大,興許真能駕馬馭球也說不定。 她不愿意再談崔峋,只問道:“那許公子呢?許公子怎么沒去參加?” 許無咎被她這么一問,耳根發熱。雖然想在未過門的妻子面前表現自己,但他還是實話實說:“我并不擅長馬球,只怕上了球場不能像令兄一樣威風?!?/br> 兩人在廟里共同抽了簽文,便拿去解簽。僧人看到許無咎遞過來的一錠銀子,頓時笑得皺紋都堆了起來,不管什么簽文都解出了一筐吉祥話,總結起來就是:”好簽,好簽,姻緣美滿,前途光明,求什么,得什么?!?/br> 崔沂半瞇著眼,心想這解簽的話術,和城東的牙婆竟也差不離。 但許無咎卻抱著簽文,眼睛微微發亮,低頭細看,幾乎要把簽文盯出個窟窿來。 崔沂小眼小眼地覷他,心想著他老了可別被方士哄著買長生丹才好??傆X得許無咎如此這般,怕是長生丹失效了,還會責怪自己是不是沒有挑個“千年未遇的極陰時辰”服用。念及此,她拉著許無咎的衣袖,半拽著他離開,輕咳一聲:“聽聽就好?!?/br> 許無咎微微一頓,全部注意力瞬間都在她拉著自己的那只手上,低頭看她,也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聽和說都很好,一直都很好?!?/br> 崔沂一時語塞,總不好直接打擊他的美好盼望和虔誠信仰。 她擺擺手,眼睛微微一彎,帶了點小小的促狹:“那如果是壞事呢?壞事你信不信?” 許無咎卻因為這玩笑話正了身子,該如何向崔沂表明他不是一個聽風就是雨的傻子呢?直接說我想和你有這樣的未來,聽起來又太心急。說單單為了這吉利話,我就高興,聽起來又先像個大傻子。這樣的回答實在太難了,不在他的寒暄手冊上,他看著崔沂彎彎的眼睛心里直發慌。最后他只好抿抿唇,擠出一句:“若是壞事,自然當避之?!?/br> 崔沂看他結結巴巴的,知道談話內容超了許公子備考的綱,只微微一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許無咎送崔沂回府,大概是剛剛的話題卡殼了,他頗有些“三而竭”的架勢,一路上話比來時少了許多。 待到馬車在崔府門口停下,許無咎送崔沂下車。崔沂剛打算轉身進府,就聽到身旁的許無咎低低開口:“那封信......你看了沒有?” 他嗓音平穩,語速不急不緩,但崔沂一回頭,就看到了他紅透的耳根。 崔沂心里發虛,她確實看了,但也幾乎沒怎么看懂......那些云啊月啊,花啊魚啊,把崔沂繞得迷失在文字里。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像許無咎坦白,告訴他他的未婚妻子是個文盲的這個“可怕”的事實。 沒想到許無咎似乎誤會了她的沉默,握了握手指,心里慌得很。他不知道崔沂的心理活動,只能看到她的沉吟和猶豫。他一路上都在醞釀著這個問題,想著今日再不問就問不出口了??墒乾F在問出來了,怎么比不問還難受?他又怕自己再多問一句,又顯得過于孟浪惹得崔沂反感...... 可是今天就這么結束了嗎?他不甘心。 他努力讓自己鎮定,還是低低補了剩下半句:“我的心,和那封信是一樣的?!?/br> 他頓了頓,壓下自己臉上的熱意,嗓音微微一澀“......我的期盼,也和簽文是一樣的?!?/br> 話音落下,空氣仿佛安靜了一瞬。 ——直白,太直白了,這是許無咎的第一反應。 他有點后悔,但后悔也來不及了。 他再也顧不得什么體面,也不敢去看崔沂表情,站直了身子,拱手行禮:“崔姑娘,許某告辭?!闭f完,他快速后退兩步,轉身往馬車方向去了。 崔沂站在原地,目送看著他張徨失措的背影,忽然就微笑起來:小古板哪怕背了一千本手冊,到底也是小古板。 不過——看起來她倒是不用擔心因為不識字被許無咎當成笨蛋,這樣的許無咎已經足夠笨蛋了,或許下次她可以請他解釋解釋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