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節
因為這個,家中人人都引以為奇,祖父稱贊他‘喜怒不形于色,乃成大事者’,而事實上何文勛也的確是做到了這一點。 很多時候,連鄒夫人這個當jiejie的都不甚看得透自己這個弟弟的喜怒。 可現在,這個從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青年人忽然變成了這幅模樣,鄒夫人心痛不已,她隔著門拍了幾下,話說的又急又快:“阿勛!沒什么事過不去的,你快開門,jiejie有話要跟你說!” 可現在還有什么好說的? 屋子里頭靜默了一瞬,隨即響起的便是重物轟然倒地的巨大聲響,何文勛在里面幾乎用盡了全力在嘶吼:“滾!都給我滾!” 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從前渾厚的那種男子特有的聲音了,而是變得尖細起來,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喉嚨。 這個發現更叫鄒夫人崩潰,她雙手掩面,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 姐弟倆一個在里面哭,一個在外面哭,到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什么體面不體面的了,出了這樣的事,說句不好聽的,其實就跟遭到了滅頂之災沒什么區別,能哭出來都算是好的。 底下的下人們都跟著急的團團轉,可這姐弟倆都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沒人敢上前觸霉頭,正緊張不安,遠處便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鄒夫人底下的一個管事媳婦兒顫抖著聲音稟報說:“太太!家里來人了!” 鄒夫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淚眼朦朧中,她嗚咽了一聲咽下了哭聲,急急地擦了眼淚就開始往外走:“是誰來了?” 一出事鄒夫人就已經差人回家報信去了,眼下也已經過了半個月,江西那邊的人只怕是快馬加鞭趕來的。 也可見家里人是著急到了什么程度。 鄒夫人心里不安又忐忑,裝著一肚子的心事,覺得腳步簡直沉重得邁不動,好容易才堅持著到了前頭花廳,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剛剛才止住的哭泣便頓時又忍不住了。 她疾步奔到父親身邊,眼眶紅紅的看著父親欲言又止。 何老尚書卻沒功夫再關注女兒的心情了,他一見到了女兒,便皺起眉頭道:“喚至不在府中,你帶我去看看阿勛?!?/br> 喚至是鄒總督的字,何老尚書向來是這么稱呼這個女婿的,鄒夫人這回卻聽出些不同之處來,想起父親老來得子,是如何寶貝何文勛這個寶貝兒子,她連聲音都又開始發顫了,睫毛低垂,半響才嘶啞著聲音應了一聲是。 何老尚書已經須發皆白,邁的步伐之快卻甚至超越了自己這個女兒,鄒夫人要小跑著才能追得上父親,卻根本不敢多說半個字,穿過了花園,帶著父親到了弟弟住的地方,才遲疑著停了下來。 她惴惴不安,難以再往前走,帶著哭腔告訴何老尚書:“父親,阿勛現在誰的話也不肯聽,他姐夫來了許多次,也被他給轟走了,我……” 何老尚書一夕之間仿佛蒼老了五歲,他揚手止住女兒的哭泣和訴苦,搖了搖頭沉聲道:“別說這么多了,我去看看他?!?/br> 鄒夫人看得出來他已經完全沒了耐心,深吸了一口氣領著他進了屋子,便聽見里面傳來叮鈴哐啷的摔砸東西的聲音。 這是何文勛又在摔東西了,最近家里的擺設只怕都去了一半。 鄒夫人心里發愁嘴里發苦,急忙抬起裙角上了臺階,立在廊下敲門:“阿勛,阿勛,父親來了!” 何老尚書已經如此年老了,卻還是聽見兒子出事便不遠千里的趕來,這一路只怕是吃不好睡不著,現在看著都還是風塵仆仆的。 可屋子里也不過就是靜了片刻,何文旭尖銳而痛苦的叫聲便從里頭傳出來:“滾!都滾!我現在是個廢人了,我是個廢人了!宗族還要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當我死了!當我死了!” 不必親眼看見,鄒夫人也能想象到弟弟的崩潰和如今的表情,她心里又疼又酸,想到父母親千辛萬苦的盼著生下了他,這么多年如珍似寶的把他養大,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眼里的眼淚便撲簌簌的落下來。 她拍著門近乎懇求的道:“阿勛我求求你,jiejie求求你,你從前最聽jiejie的話,父親最疼你,父親來了,他這么急的趕來,汗濕夾背,形容憔悴,你心疼心疼父親,你開門吧!” 她忍不住又哭了,卻連聲音都透著絕望。 父親是他們一家人的根,他們都靠著父親才能活的這樣無憂無慮,可現在,她陡然看見父親已經彎曲了的脊背,終于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和后悔。 為什么要有這么大的野心? 為什么要將娘家的榮辱也都跟自己的丈夫綁在一起? 是她害了家里人,是她害了父親,害了弟弟。 何老尚書終于動容,他上前兩步,低聲對女兒說:“讓開?!钡鹊脚畠浩鹕?,便一腳踹在了房門上,將房門給一腳踹開。 房門哄然打開,何老尚書嘶啞著聲音喊了一聲阿勛,便率先踏進了屋子。 鄒夫人緊隨其后,連眼淚都顧不得擦了,四處搜尋弟弟的身影。 這么多天,她見弟弟的時間其實也很有限-----大部分的時間里,何文勛都極度的暴躁,而且十分抗拒跟人接觸。 她攥緊了手掌,跟在父親身后轉過了博古架,忍不住震驚的睜大了眼睛愣在原地,過了片刻,才發出了一聲尖銳至極的尖叫。 何文勛竟然懸梁了! 她哭喊出聲,覺得腦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到了,眼睜睜的看著何老尚書一馬當先的上前把人給解了下來,急忙踉蹌著朝前撲了下去。 膝蓋接觸到地上的地磚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可這時候,她反而半點都不覺得痛了,只是膽戰心驚的去看何文勛。 幸好,沒等她害怕擔心太久,何文勛忽而劇烈的咳嗽起來。 第825章 狼狽 幸虧當時何老尚書當機立斷,很快就踹開了房門闖了進來,否則的話,只怕再耽擱一會兒,何文勛就當真上吊死了。 想到這里,鄒夫人不由得涕淚縱橫,又氣又痛的伸手猛地捶打弟弟:“螻蟻尚且偷生,你怎么這么傻??!” 何文勛神情激動,剛剛緩過來就一把推開鄒夫人,面色猙獰的質問他們:“為什么救我?!為什么要救我???我沒救了,我不是個男人了,我怎么傳宗接代?。??你們救我干什么?!” 鄒夫人哭的受不住,終于頂不住刺激暈過去了。 何老尚書面對著病的病傷的傷的一對兒女,整個人都無形之中矮了一截,他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過了好半響,才猛然抬起手來,給了兒子一個巴掌。 這一巴掌打的極重,何文勛素來養尊處優,臉上立即就出現了一個鮮紅的巴掌印。 他被打的偏過了頭去,嘴角滲出一絲血來,卻竟然還笑得出來:“打!打的好!我現在是個廢人了,我沒有用了,打死我!打死我!” 何老尚書冷冷的看著他,眼里悲痛莫名:“你出生的時候,你母親已經三十九,我也四十多,在你之前,我們只有女兒,不管是納了多少妾室,都只有女兒,沒有男丁,沒想到,反而在死心了之后,你便來了,我跟你母親欣喜若狂……” 何文勛面上的表情逐漸的變得凝重起來,他偏過了頭不發一言。 “這么多年,你是家中的珍寶,不管是你母親還是你的jiejie們,全都把你捧在手心里,恨不得把什么好東西都捧來你的面前。你沒吃過苦,是我的過錯,我太過縱容你,太過縱容你了,所以才把你害成了這樣,如今你出了事,最痛的不是你,是你的母親,你母親聽說了這件事,已經躺在床上下不來了,她知道你的個性,也知道你必定是要去尋死的,你死可以,你死了,你那躺在床上的老母還有我這個不中用的父親,也就陪你一道去罷了?!?/br> 何老尚書剛硬了一輩子,是個從來都不表露情緒的人。 哪怕當初他多么愛重這個老來子,也從未在言語上給這個孩子多少的親密,唯有這一次,他張口就說了這樣的話,何文勛愣住了,滿頭大汗的捂著脖子轉過頭來,一眼就看見老父親幾乎全白了的頭發。 多少情緒都在此刻爆發,何文勛摟著父親失聲痛哭。 何老尚書面無表情的拍撫著兒子的背,緩緩地道:“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人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你來這人間一趟,不能這么平白無故的丟了性命,我會替你討回公道,你要好好的活著,沒有子嗣怕什么,族中那么多子弟,你挑一個喜歡的,我們何家養得起,只要你人還在,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弄來?!?/br> 何文勛咬牙切齒的擦著眼淚,目光如同是要吃人,他捂著脖子,一字一頓的說:“我要算計我的人死,我要她下十八層地獄,我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現在自己的痛苦,何文勛恨得連面目都扭曲了,他握住了父親蒼老的手,目光炯炯的看著他:“我要朱元那個賤人永世不能超生,我要讓她成為人人皆可唾棄的娼婦!” “好!”何老尚書應的干脆利落,盯著兒子的眼睛,沉沉的答應下來,而后低頭看了他一眼:“你好好休息,比起你那個小曾大人來,你還算幸運許多,因為他已經下地獄去見閻王了,不會再有機會報仇?!?/br> 何文勛就怔住了。 而何老尚書已經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平靜的吩咐下人帶鄒夫人回去休息,又將何文勛給安置好,自己才緩緩的出了后院,去了前頭正廳。 下人們都知道這位老尚書很受總督愛戴,不敢怠慢,急忙端茶倒水,忙碌不停。 何老尚書的茶喝到沒了色,外頭終于傳來了鄒總督的聲音:“泰山光臨,小婿不能親自迎接,小婿該死!” 鄒總督大踏步的進了門,二話不說就先跪在了何老尚書跟前。 何老尚書緩緩的打量了他一眼,就淡淡道:“你現在忙的腳不沾地,就算是告訴了你,也只是耽誤你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你這是忙完了?情況如何?” 鄒總督苦笑了一聲,雖然何老尚書示意他起來,但是他還是跪著沒動,輕聲道:“那些倭寇狡猾,王宇把他們推到前頭來,自己卻聲東擊西,去了松江府,現在兩邊都被弄的焦頭爛額,松江那邊還更嚴重些,這回恐怕是少不得要多很多麻煩了?!?/br> 何老尚書點了點頭:“這個小丫頭挑的時機可真準,可我不信她一個小丫頭可以窺知倭寇海盜如此機密之行動,借著他們的手殺了曾同知的侄子,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一來就說正事,但是鄒總督知道自己岳父的個性,不敢隱瞞,很快就道:“查過了,小曾是在杭州城郊外遇襲,他那天出行是因為有人送了一封信給他,他看了那信之后就帶著人去郊外了,而后一行幾人統統被殺,一個活口也沒留?!?/br> “既如此,怎么說是被倭寇所殺?”何老尚書立即抓住了重點。 “因為現場留下了一把刀,那刀怪異,跟我們中土的刀完全不同,是東瀛人所使的武器,而小曾他們身上的傷口,也跟這刀大部分吻合,經過仵作驗尸,這刀就是兇器?!编u總督說到這里,饒是十分老到,此刻也忍不住有了些戾氣:“這其中諸多可疑之處,可那信已經被毀,而又無任何目擊者,所以只能被說是倭寇所殺?!?/br> 何老尚書冷笑一聲:“好大的陣仗,好詭秘的心思,這個丫頭,竟然把你們都給蒙蔽了,玩弄于股掌之間,你們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br> 鄒總督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心里也惱羞成怒。 自以為是獵人,誰知道自己竟然只是獵物。 這樣的感覺對于他們這種慣于cao縱別人生死的人來說真是太狼狽了。 第826章 老姜 何老尚書身形消瘦,時不時還要捂著嘴咳嗽一陣,才能將話給繼續下去,可他臉上卻半點的頹喪之氣也沒有。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是沒那么容易被擊垮的。 他看著鄒總督,喝了口茶,才沉聲道:“起來吧,一直跪著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經出了,你是如何想的?” 鄒總督座下不少謀士,可這一次他的確是被人打蒙了。 他沉默了一瞬才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這是沖著葉家的案子來的,那個小丫頭說是來投親來給付清解決麻煩的,其實一開始就是沖著我們來的,我們終日打雁卻被雁叼了眼,是我太自大了,才連累了妻弟,是我的不是?!?/br> “這些廢話就不要再說了?!焙卫仙袝抗獬脸恋拇驍嗔怂?,毫不猶豫的冷笑道:“這是他技不如人,被人如此算計,也只是怪他自己沒本事罷了,吃了這個虧,以后但愿他能走的長久些,別死在我這個老頭子前面,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也就是了?!?/br> 這話壓得鄒總督抬不起頭來,他嘶啞著聲音認錯:“父親,都是我的不是,我欠阿勛的……” 人是在他這里出的事,他不能撇清責任。 何老尚書對于他的官途起了不少作用,如果不是何老尚書在位的時候一力的抬舉他,如今這個浙江總督的位子也輪不到他來做。 他對于這個岳父大人向來都是很尊重的。 何老尚書哼笑了一聲,見鄒總督竟然還是堅持著跪著,心里的氣總算是被撫平了許多,輕描淡寫的道:“起來說吧,這事兒是你的不是,你是他姐夫,他向來聽你的話,折損在你這里,你要擔這個干系,可現在不是跟你算賬的時候?!?/br> 鄒總督不敢多說,應了一聲是緩緩地扶著膝蓋站了起來,好半響還覺得膝蓋以下都沒什么知覺,麻木的叫人站不住。 等到站穩了,他低眉斂目的在邊上的椅子上坐下,一省總督、封疆大吏的威嚴盡斂,跟何老尚書說起了正事:“這個小丫頭不足以做到這個份上,她背后有人,不然不可能這么快竟然還能找到殷全的下人,讓那個賤人有機可乘,害了阿勛?!?/br> 這還是在浙江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何老尚書把玩著手里的一只玉扳指,許久沒有出聲,正準備說話,外頭就有鄒總督的書吏過來冰雹,說是曾同知來說。 鄒總督看了何老尚書一眼,便輕聲道:“父親不如一并見見,他的侄子死在朱元手里,他如今也是滿腔火氣?!?/br> 何老尚書不置可否,鄒總督卻知道他這是答應了,揚聲讓人請進來。 曾子軒很快就進來了,這些天他覺得自己好似接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從何文勛出事開始,再到海盜橫行,侄子被倭寇所殺,他每天都能聽見更壞的消息,這些事,讓他這個大男人到現在也有些支撐不住了。 他主要是家里的那一關難過。 老爹老娘,弟弟弟妹,這些人聽見了消息幾乎都急眼了,都責怪起他這個當叔叔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