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111節
可是, 熟悉歸熟悉,并不代表眾人能在這樣赤·裸裸地挑釁前無動于衷;尤其是端坐上方的海知府迅速轉頭, 居然真朝恩禮投來了目光, 于是在此人近乎于自得的左右顧盼中,所有同來的商人都皺起了眉。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 還是德高望重的保祿先生能夠穩得住局面,主動開口問話: “請問貴國要這‘油田’做什么呢?恕我直言,這些荒廢偏遠的土地根本種不了糧食, 能夠存活的只有極為矮小的灌木。就是最野蠻的土人都不會在上面定居?!?/br> 又是一個已經培訓過的問題,海剛峰在腦中過了一遍,應聲作答: “我中華上國的大皇帝陛下講求道家的鉛、汞丹藥之術, 需要一些方外進貢的異物參贊玄修;這也不過是我們臣子侍奉圣上的一點誠心, 其實也無甚要緊?!?/br> 沒錯,外務處《情況需知》的培訓中,將一切從外藩索取的奇異事物——無論是金雞納樹、“油田”, 各種各種樣的谷物, 還是會發夜光的什么“鈾礦”——全部都推到了當今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的身上,聲稱這種種匪夷所思的要求純粹是官僚機構為逢迎皇帝的個人興趣而四處搜刮索??;整個要求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用意, 也根本不必有什么深刻的揣測。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事實僅此而已。 當然, 作為外務處重點培訓的能吏,海剛峰思索再三,對這個解釋其實是半信半疑的;一半的懷疑,是因為這情況需知由穆國公世子主持編纂,而穆氏似乎從來沒有什么搜刮方物討好皇帝的前科,驟然轉向實在莫名其妙;而一半的相信嘛……以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前十幾年修仙問道的那種瘋批cao作來看,你要真說他腦子突然進水了要用石油煉丹,其實——其實也相當之合理。 這就是人設的作用,這就是十幾年口碑的硬效果。無論怎么樣荒謬絕倫不可思議的要求,只要掛上當今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的名頭,那都會莫名顯出合理來,至少很難回駁…… 可惜,保祿顯然還不太明白飛玄真君的含金量,他茫然不解: “……‘丹藥’?” 作為見聞廣博的萬事通,他其實也了解一點中國道教的‘丹藥’,知道那是和歐洲煉金術差相仿佛的一種神秘學技術(換言之,同樣的不靠譜);但煉金術又和那些黑漆漆黏糊糊、時?!白匀肌钡挠吞镉惺裁搓P聯呢? 這個疑問相當合理,也相當之正常。但有問必答的海剛峰海知府卻不得不又一次沉默了——說實話,作為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士大夫,他是真不想復述《需知》中那一堆莫名其妙且長篇大論的狗屁;但沒有辦法,外務處的命令非常之清晰準確,他不能不干巴巴的開口,將內容完整背了出來: “……依照部分方士的觀點,油井中的‘石油’是地底炎火之精,經億萬年時光磨礪之后褪去光華,才變為現在這不起眼的模樣;只要將此炎火之精仔細錘煉,便能萃取出丹道中坎離神火的原料……” 保祿似懂非懂,或者說完全不懂,只能茫茫然點一點頭。他一個字都未必能理解,但至少從這一大堆不明覺厲的描述里聽出了一層明白顯豁的意思:看起來,中原的皇帝還真挺喜歡這種由炎火之精演變來的“石油”。 當然,如果他再仔細讀一讀冊子,就會發現中原皇帝不僅僅只喜歡石油,還同樣喜歡天南地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說,這小冊子里還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繪某種“鈾礦”,稱這種礦石能在夜晚發出碧瑩瑩綠慘慘的熒光,乃是太陰之精氣所化的珍物,仔細提取后能夠煉出神妙的金丹,只要服下一粒就能尸解登仙,而且太陰煉形千年不腐,堪稱奇跡云云…… 總之,為了滿足當今飛玄真君在修道上永無止盡的需求,大安朝廷恪守臣子之心,大開方便之門。只要他們能夠找到并獻上冊子中列舉的種種寶物,那就可以被稱為“中國的老朋友”,同樣享受大宗鐵器貿易的特權;在這一點上,葡萄牙人已經有過充分的經驗,可資借鑒。 對于聯袂而來的諸位海商來說,這樣的條件不能不令人心扉動搖;甚至可以暫時忽略掉冊子上種種古怪的需求——其實仔細想想,上層階級的愛好本就是稀奇古怪、難以形容;以如今的世界局勢而論,奧斯曼蘇丹多半是搞男娘的雙插頭;英吉利國王為了離婚另立教會;法國國王身染梅毒,乃至與親身姐妹糾纏不清;海商們走南闖北,什么世面沒有見過?與洋人墮落腐朽令人瞠目的yin行之相比,僅僅只是追求異物而迷戀金丹的中華皇帝,那簡直可以算是當今世界的一股清流了。 所以,海商們仔細翻完了手冊,搜腸刮肚地回憶自己平生的種種見聞,無論是牽強附會還是生搬硬套,就是現編也得編出個與手冊上的寶物相近似的“見聞”出來——而且吧,大多數人盡力回憶之后,說出來的東西還未必是完全虛妄,哪怕只是捕風捉影的一點痕跡,也是真能推敲出一點東西來的。 同樣依照外務處的指示,海剛峰帶了人下來一一敬酒寒暄,同時吩咐身邊的衙役逐個接待,記錄海商們若有似無的暗示,在言談中隱約顯露曖昧的姿態,與諸位利欲熏心的資本家彼此拉扯。說實話,海剛峰的本性并不太喜歡這樣物欲橫流的場合,之所以現在能耐著性子學習話術調整態度,一面是要尊奉外務處的命令,另一面也是看到了所謂“招商引資”的真正作用——銅臭不銅臭姑且不論,但大量的資金注入到小小上虞一地之后,是真在一兩年興辦了大量的工坊商鋪各色產業,旺盛的需求從四面八方吸納了不計其數的流民幫傭,甚至讓附近的農民都大為動心,在農忙后千方百計的托了人到此處作工。 一兩年內就能做到這樣百業興旺的地步,簡直是傳統官僚夢寐不及的奇跡。只能說資本的魔力就是如此迷人妖嬈,委實是欲罷不能的誘惑。為了這樣的誘惑,很多事情都是不得不做。 經書中只說了安貧樂道、修行仁義,從來沒有說過殖產興利、富國強兵??善仗熘?,從來只有架著鍋子煮稻米,哪里有架著鍋子煮道理?圣人的書精妙絕倫,拿來辦事卻往往百無一用。海剛峰在基層待得越久,就越明白這個邏輯。因此,他不能不在實踐中從權處置,放下固執放下執念,嘗試習慣另一個光怪陸離的海外世界,資本永不眠的世界;有時候甚至不能不掙脫儒家觀念的傳統束縛,嘗試理解一些離經叛道的做法,比如說世子的做法…… ——好吧,無論怎么樣開闊眼界,他都還是很難理解穆國公世子的世界。但拋開穆國公世子不談,海剛峰在多次磨礪之后,現在還是習慣了這種觥籌交錯的試探與反試探了;與國內尚且幼稚的商業不同,能夠跨國行商的豪富沒有一個會是善茬,無論表面多么的恭敬謹慎,主事官都必須小心翼翼地處理對外事務,謹防著這些帶著笑臉且毫無底線的老虎。這種斗爭比之大安官場還要更陰狠慘烈(畢竟如今的世界可沒有一個飛玄真君來主持大局),真得要有相當的水準才能應付。 招待海商們飲宴一回后,海知府又親自帶著人參觀上虞各處的作坊與商鋪。先前貴賓們已經設法在紡織工廠看過一圈,所以這一次參觀的重點主要在郊外的鐵器工廠,請客人們欣賞大規模工業冶鐵的盛狀。 因為長期遭受走私的困擾,大安朝廷對于官方冶鐵的場所是采取過保密措施的(當然,與朝廷絕大部分保密政策一樣,這種措施連一張廢紙都不如);但自從引入了資金做了大量技術升級之后,內閣就大大放寬了保密限制;一切人工鍛造的技術細節都被從工廠中抹除了,外人進入車間,只能看到高聳的煙囪和巨大的高爐,以及地面溝槽上蜿蜒縱橫的暗紅鐵水??腿藗冄刂榷肪€轉來轉去,茫然地抬頭瞻望高爐通紅的爐壁,感受大量地冷卻水被高溫蒸發后那種人rou蒸籠的濕熱。 煙霧、烈火、暗紅涌動的巖漿,也就是沒有硫磺和水銀的氣味,否則在場的眾人大概還會以為自己是在游覽地獄。 逐一觀賞過冶鐵的流程之后,海剛峰再引著他們繞到工廠北面,參觀工廠外人工修筑的河道。外務處投入資金的重點改造項目,除了高爐、鼓風機和煉鐵配比之外,就是建造利用水力與蒸汽驅動的砧錘。 這些大大小小的砧錘日夜不休的捶打,可以迅速將剛剛冷卻的粗鐵捶打為可用的生鐵,部分產品需要經人工處理后脫碳為鋼或者熟鐵,但大部分的生鐵只要簡單的走一走鑄造鍛打的流程,就可以造出基本能用的鐵板、鐵管、鐵卷;雖然工藝尚且粗糙,但效率卻實在吊打原始的手工業,少說也有十余倍的差距。 海剛峰帶著人參觀一圈,用意當然非常明確,就是要向海商們做明白的保證,保證鋼鐵的產量永遠夠用,絕不需要擔心供應的問題。 在如今這個需求多供應少,新大陸金銀源源不斷的時代,這樣的表態當然非常重要。但海商們繞著河道邊堆積如山的鐵器走了一圈,彼此間卻都是默默無言。顯然,相較于旺盛的鐵器需求,他們所能察覺到的是更直白也更殘暴的東西——以現在海洋的叢林生態,能往來南洋的商人基本都是半個海盜,對武器的了解并不比軍人差到哪里去。他們只要簡單的估計估計數量,立刻就能意識到這種生產力背后的規模。 “……聽說法蘭西國王直接掌握著五個近衛團的兵力?!本o跟在保祿身后的商人小聲開口了:“如果大致計算起來,武裝這五個近衛團的兵器,只需要這個小作坊開工……六天?” 這個計算基本沒有錯誤,所以他聽到了周遭輕輕的吸氣聲。 “……真是一頭雄壯的獅子啊?!庇腥溯p輕道。 大航海時代只有兩種生態位,一種是獅子,一種是綿羊。綿羊的肥美只會招來覬覦,但獅子卻可以盡情炫示自己的肥壯,甚至炫示得越多,便越會贏得尊重與信任。海商們都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仰頭觀察著鐵器與砧錘,心中卻不敢有一星半點的不軌。 當然,僅僅只是敬畏是不夠的。識時務者為俊杰,在見識到全新的力量之后,原本的出價也當然會有所變更。作為荷蘭商會的領袖之一,資歷深厚的保祿先生當然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并沒有開口說什么無聊的感嘆,只是從上到下將鐵器的數量再數了一遍。等到確認完畢之后,他悄悄后退一步,將眾人護至身前,隨后輕輕扯一扯身邊的衙役,悄無聲息的遞過一個金戒指。 “麻煩替我轉告海大人?!彼Z道:“我聽說,貴國與西班牙之間,最近有些不睦?” 第133章 目的 六月二十一日, 從廣東特區折返回京城的穆國公世子接到了海剛峰快馬送來的奏報,知道了荷蘭商人托人遞來的那一點“善意”——當然,墻頭草見風就倒, 這一點善意微不足道,只有等到勝負揭曉的時候才能兌現。但無論如何,荷蘭商會的高層愿意在大安與西班牙之間保持善意的中立, 已經說明了某種信心了。 穆祺將信件仔仔細細看完, 不動聲色地遞給了坐在身側的儒望。儒望同樣看了一回,隨后長長吁出一口氣來: “恭喜世子, 也恭喜貴國的大皇帝陛下?!?/br> “不過是一點口頭上的支持罷了, 其實也算不得什么驚喜?!笔雷拥溃骸爱斎?,任何一點善意都是彌足珍貴的, 大安也絕對不會忘了支持過自己的朋友。但無論如何,下注總要趁早,如果錯過了那個時候, 恐怕籌碼的價格就要有所變動了……儒望先生以為如何呢?” 世子直勾勾地望向他,用意已經再明白不過。外務處成立后首要的任務就是籌謀對西班牙的戰爭,七八個月后物資與人員都已經齊備, 當然要讓老jian巨猾的英國銀行迅速表態, 掃清戰爭一切的后患。從廣東北上直至現在,穆國公世子已經給了儒望充分的考慮時間,現在是攤牌的時候了。 不為盟友, 則為敵寇;在大航海的叢林時代, 是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的。 按理來說,這個選擇其實相當簡單。西班牙與英吉利本就有不小的嫌隙, 銀行也親自見識過了大安的武力;無論如何,英國人都不可能拋棄自己千辛萬苦培育出的客戶, 轉而支持不共戴天的仇敵??杀M管如此,儒望仍舊猶豫了片刻,居然不能立刻回話。 “……恕我多嘴?!彼涣季?,低聲開口:“貴國朝廷對西班牙的作戰目標……依舊沒有改變嗎?” “當然沒有改變?!笔雷悠届o道:“用兵的方略已經由圣上過目定讞,臣子怎么可能擅自更動呢?!?/br> 果然還是這句話! 既然心中早有預料,儒望的臉色仍舊微微變化了。說實話,先前得知中西交惡戰爭迫在眉睫之時,他心中除了驚愕詫異之外,更多的是某種隱秘的狂喜——戰爭是利潤最為豐厚的買賣、機遇最多的市場,令天生攪屎棍圣體帶英欲罷不能的天然大糞坑,好好攪一攪能抵得上十年的奮斗。作為合格的資本家,聽到戰爭就該狂喜亂舞奮力求索,就仿佛是聞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這樣的喜悅縈繞心頭,直到他聽到了世子對他闡述作戰目標: “呂宋等地掌握在西夷手中,委實不成體統;哪怕為長遠計,也總要把南洋的幾個大島拿下才好?!?/br> ……媽耶,這個玩笑可就開大了! 西班牙人縱橫四海,所向無敵;但偌大一個殖民帝國,終究也不是天上的餡餅,而是一刀一槍自己打下來的。別的不提,僅僅是經略南洋盤踞呂宋開發熱帶諸島,前前后后就花了數十年五六百萬兩的開銷。這樣大的沉沒成本,這么寶貴珍稀的金飯碗,這么險要的戰略地位,怎么可能平白讓出來? 大航海時代倫理掃地,各國弱rou強食是常事。只要中方火力足夠強勢,逼迫西班牙賠錢讓步甚至出賣特權都不是什么難事,反正有葡萄牙人做前車之鑒嘛——可是割讓呂宋、割讓諸島、割讓幾十年開拓出的一切成果……這就太觸及底線了! 觸及底線的事是絕不能輕易松口的,否則就必將一敗涂地,垮臺垮得無法收拾。別的不說,哪怕為了這幾十年的沉沒成本,西班牙也必定要竭盡全力拼死掙扎,各盡所能斗個天翻地覆——若以雙方實力而論,那就是老牌殖民列強大戰本土頂級強權,高手對決拳拳到手,非得打到四海鼎沸,大道都磨滅了不可。 一般的小戰爭小沖突,資本家可以倒賣資源倒賣消息左右逢緣,超額利潤賺得是笑嘻嘻;可一旦戰爭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連商路本身都要受到巨大的干擾,資本家也就嘻嘻不出來了。 老大和老二打架,雙方誰輸誰贏不好說,旁觀群眾肯定是要遭重的 有鑒于此,儒望對于這個戰略目的不能不懷有三分戒懼,總覺得打到一半自己搞不好會被爆金幣。哪怕明知道試探的意義不大,他也只有多問一句: “我可能失言了。但貴國一定要將戰爭擴張到如此之大嗎?” “先生的意思是?” “我想,如果稍微調整一下目的,勝利會容易得多?!比逋杆俚溃骸叭绻皇撬魅≠r款、道歉,或者自由通商的權利,那只要贏下一次海戰,西班牙人就很可能會同意……” “我倒不懷疑先生的判斷?!笔雷拥溃骸暗@樣一來,我國南方沿海的威脅始終無法解除,終究是一件大事?!?/br> “有了足夠的‘火箭’,沿海還能有什么威脅呢?貴國太過于憂慮了……” “第一,器物的優勢并不能永久保持,否則現在稱霸世界的應該還是掌握了青銅器的埃及人;第二嘛……我對西班牙人的憂慮,還不止在軍事上?!?/br> 儒望愕然:“世子是什么意思?” 世子明顯猶豫了片刻,抬頭張望馬車外迅疾掠過的土道,終于開口: “儒望先生,你造訪過呂宋島上的大城馬尼拉么?” 作為南洋貿易的樞紐,儒望當然對此熟悉之至: “去過幾回?!?/br> “先生倒真是見多識廣,我就沒有這番見聞了?!笔雷游⑿Φ溃骸澳钦埾壬叫亩?,中土廣東佛山、江浙上虞等地,能否與馬尼拉相比?” 話趕話說到了這里,儒望倒也不做掩飾,實話實說: “若論繁華富盛,貴國恐怕不能與之相比;但若論整齊清潔,馬尼拉則又遠遠不如?!?/br> “馬尼拉畢竟是貿易的核心,百物輻輳之地;其富裕興旺之處,當然天下罕見;這一點我都有數。但請問這整齊與清潔上,馬尼拉又是怎么個‘不如’法?” 這似乎只是世子純粹的好奇。但儒望卻明顯遲疑了片刻,好像是在費力地思索措辭;只是努力片刻后并無效果,只能粗淺的舉了一個例子: “世子記得江浙上虞的那個什么‘糞崗’么?” 世子沉默了幾秒:“……差不多還記得吧?!?/br> 實際上,絕不是“差不多記得”,而是記憶猶新。那處糞坑是上虞城治理崩壞的鐵證之一,因為內外失序人心惶惶,大量流民淤積在上虞城外,隨意拉撒四處拋灑,病死的尸體層層累積;無可計量的垃圾堆積如山,猶如糞土壘成的高山,所以百姓稱為“糞崗”。這個老大難拖延已久,人人聞之掩鼻,還是海剛峰到任后下了死力整頓清理,挖坑填埋燒灰吸臭石灰消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收拾干凈局面,也算是巨大的政績。 恰好,穆祺南下抗擊葡萄牙之時,正參觀過糞崗清理工程的一點收尾,那種強烈的沖擊,至今仍然難以忘懷,臉色都為之一白。 “那么世子就可以想象了?!比逋杂种?,只能嘆氣:“馬尼拉貧民居住的環境,基本就與‘糞崗’相差無幾。至于貴族們的居所,外面看起來可能要好上那么一點;但實際,實際也差不多……” 所謂“差不多”,大概已經是儒望出于泰西自尊心的竭力挽回了。實際上,上虞之所以搞出“糞崗”,還是因為官府擺爛秩序崩潰外加倭寇襲擾后流民暴增這幾層debuff集合的效果;但凡是在正常年代,城中的清潔不說上佳,至少還是能交代得過去的。但要說起現在歐洲人的衛生習慣……唉,就算在法國和英國宮廷里,貴族們都還是隨地大小便的呢! 更要命的是,法國和英國畢竟維度要高得多,天氣寒冷空氣也相對干燥;貴族們隨地拋灑的排泄物可能還不會有什么風險。但馬尼拉畢竟是一個濕熱多風的熱帶城市,滿地的大小便一旦發酵起來,那個味道…… 怎么說呢,以穆國公世子面對糞崗的那點矯情模樣,他應該是絕對忍受不了馬尼拉的風味的,所以也就不必勞煩儒望多做解釋了。 當然,即使是這一點吉光片羽的描述,也足夠震懾沒有見過世面的世子了。他愣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才勉強開口: “……既然如此,先生應該明白我們的不得已。先前我就已經告訴過先生,骯臟和污穢是會滋生出瘟疫的;古往今來,這個規律屢試不爽……” “——即使如此,又何必貴國cao心呢?”儒望忍不住打斷了他:“難道世子要告訴我,貴國廣開慈悲之門,是因為同情呂宋人遭遇瘟疫的苦難,才不能不發動戰爭的嗎?恕我直言,這個解釋恐怕難以叫人信服!” 馬尼拉管理不善形同垃圾堆是真的;因為過于骯臟污穢所以定期一輪大瘟疫也是真的。但就算兩個都是真的,又與大安朝廷何干?難道海上還能有這樣仗義執言的君子? 你還不如說當今飛玄真君其實是愛好和平溫柔慈悲只知玄修不問世事的一代圣主呢,至少這還不怎么違背儒望的邏輯。 “我當然同情呂宋人,乃至一切遭遇瘟疫的死者。但這與我的決策沒有關系?!笔雷硬粍勇暽鼗卦挘骸拔沂谴蟀渤⒌膭踪F,領的是中國的俸祿。朝廷之所以發給我俸祿,賞賜我爵位,是讓我替中原考慮,替國家考慮,而不是替馬尼拉人考慮。我個人可以表示同情,但也僅僅只是個人的同情而已?!?/br> “既然如此,那世子最好還是袖手旁觀,不要管無關的事情?!?/br> “無關的事情?”世子輕聲道:“那這就是我與先生不同的地方了……當然,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做海商海盜的人居無定所,四海為家,賺了一筆后拔腿就能走,根本不必考慮后續的結果。但我們畢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人,祖宗家宅所在,千年萬年移動不得;所以不能不考慮長遠,也不能不留一條退路?!?/br> 這話就有些太過分了。什么“海盜”,什么“拔腿就跑”,真是聽得儒望青筋直跳,恨不能鼓起眼睛奮力辯駁。但還沒有等他組織好語言,穆祺直接打斷了他: “其實我也很了解歐洲的作風,甚至私下里也有些不能言說的羨慕——拋棄倫理,拋棄道德,拋棄一切底線來追求利潤,將殖民地榨成一個再也擠不出汁液的橙子,這是多么痛快、多么肥美的買賣!甚而言之,每次在思索處理倭寇的最終方案時,這種邪惡的欲·望都會不由自主地從我的心底生出來……但沒有辦法,有的事情就是不能做的,這是幾千年的經驗之一,不能由個人的好惡來左右?!?/br> “——喔,當然,不能做不是因為做不到。實際上,從一千七百年前武皇帝蕩平漠北之后,中原就基本奠定了對蠻夷絕對的武力優勢;如果想要竭澤而漁,徹底摧毀周遭所有的秩序,其實也是很簡單的事情。但強盛的漢廷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陸地上的鄰國終究是搬不走的;肆意摧毀蠻夷秩序榨取利潤,只會在周遭制造出頂風臭三丈的大糞坑。陸地上的鄰國永遠也搬不走,這種大糞坑里外溢出的每一坨糞便,都會精準的灌回朝廷的嘴里?!?/br> 這話說得實在是惡心,實在是刻薄,但委實也難以反駁。如果縱觀《史記》、《漢書》,結合后世考古的結果,那炎漢四百年縱橫無敵,歷代拓邊的漢使或精明或兇暴或蠻橫,甚至有和太后搞私通的迷惑神人;但無論對待蠻夷上層的手段多么粗暴狠辣,在真正控制了外藩小國之后,卻都還要盡力安撫平民維持秩序,甚至組織駐軍搞一搞興修水利引種糧食之類發展生產力的cao作,而絕不敢效法泰西人的刮地三尺,把路真正走絕了。 這種謹慎當然不是出于道德(你對到處發動宮變的漢使談道德,長安惡少年聽了都想笑),而多半是出于無可奈何的實際:漢軍當然可以把蠻夷嚯嚯成一灘爛泥,摧毀文明摧毀秩序摧毀當地經營的一切,敲骨吸髓的奪取利益;但秩序崩塌之后,萬一從爛泥中竄出來什么打劫商隊的劫匪、蝗蟲一樣四處sao擾的難民,永無止盡的惡性犯罪乃至□□作亂,那就不是遠在天邊的大漢朝廷可以控制的了——你把家門口炸成了糞坑,就別怪糞坑里的蒼蠅往你的飯碗里爬。 小國抵擋強權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就是躺下來死給你看。大漢花了幾百年明白這個教訓,從此以后再也不敢忘記。 所以,這就是宗藩朝貢制度能夠長久存續的原因之一。作為頂級的強權,中土可以當外藩小國的大爹,可以索取供奉和恭敬,建立自己滿意的國際體系。但無論國力再如何懸殊,中土都必須給蠻夷留一條活路,尊重外藩的秩序與穩定,甚至還得輸出輸出先進技術,拉扯一把自己的窮鄰居。這種克制與其說是出于儒家的仁義,倒不如說是因為眼不見為凈的利益——歷朝歷代的中原皇帝陛下,你們也不想在國境內看到蝗蟲一樣的蠻夷難民吧? 儒望的嘴角抽動了: “……我不明白,這和呂宋及西班牙人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