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77節
這就是跟了個文盲上司的壞處,連裝都不好裝。 不過這也不要緊。有幾位機靈的官員已經在私下琢磨明白了,打算著回去之后趁著記憶鮮活立刻寫個什么筆記小說野史志怪,想方設法的蹭一點熱度。所謂官場不足文場補,既然戰場上刷不了資歷,那就在私人文集中描補描補。這樣的大事是肯定要名垂青史萬眾矚目的;換言之,只要他們的動作夠快夠準,就可以搶在文壇的重磅大佬前發布文集底定輿論基調,將自己強行于這樣的大事綁定,借此留名青史,豈不美哉? 文學的要義在于夸張和想象,雖然在事實上他們只是站在山頂陪人吹冷風,除了嘴歪眼斜外一無所得;但只要生花妙筆稍作點染,仍然可以描繪得精彩紛呈、引人入勝。穆國世子這種絕對的c位當然是不好抹殺的,但只要稍稍更改順序與筆力,就可以在事件中大大的凸顯自己而打壓他人,塑造出光彩奪目的形象。在大安朝廷的政治中,輿論已經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如果能靠著這一手分潤勝利的功勞,將來官場上的行事可就好說話得多了。 在火箭單調的轟鳴聲中,這樣的遐思無邊無垠,足以打發漫長而無聊的時間。江浙的諸位地方官站在山頂盡情暢想,心神早已經飄至九霄云外。全場中大概只有儒望仍舊掛心戰事,舉著望遠鏡反復掃視遠處,額頭上細細密密全是汗珠。 大概是見局勢實在是不像樣子了,儒望硬著頭皮開口: “我想請問世子,不知這些‘火箭’還要發射多久呢?” 世子又看了看天上的火痕: “大概還有半個多時辰吧?” “但葡萄牙人似乎已經支持不住了?!比逋吐暤溃骸笆雷涌赡懿恢?,歐洲海戰都有規矩,一般是不會徹底消滅敵手的……” 世子直接打斷了他: “你是說讓我接受葡萄牙人的投降?但按你們的規矩,投降也得舉白旗吧?白旗呢?” 你把桅桿都轟成三截了,誰還掛得起白旗?儒望心下腹誹,但還是老實回話: “我想他們是被攻擊得太過慌亂,暫時還想不起這一點。只要您愿意保證軍官的生命和財產安全,給予他們應有的尊敬,我可以用旗語說服他們投降……” “喔?!笔雷尤粲兴迹骸耙簿褪钦f,如果我要讓他們投降,還得先保住上頭貴族的體面再說?” 這不是廢話嗎?你不保證貴族的體面,別人憑啥投降?這就是老歐洲的慣例,怎么會為了遠東破例呢? “您也是貴族,應該展現仁慈,尊重這樣的規矩……” “規矩?這又是誰定的規矩,天父么?”世子抬了抬眉:“但我可沒有在洪天王的著作中發現過這樣的規矩呢?!?/br> 又是那個洪天王!儒望兩眼鼓起,只覺胸口氣血都在翻涌! “不過,要說天父的規矩,我倒也勉強記得一條?!笔雷余雎?,卻近乎自言自語:“天父決定燒毀墮落的索多瑪時,曾經派遣天使通告羅得,并允諾了恩典;只要能有十個義人,都可以寬恕索多瑪一城的罪惡;但索多瑪還是被毀掉了,因為已經再也沒有義人可以庇護它。哪怕天父的仁慈,終歸也是有限度的?!?/br> “所以,儒望先生,這一批遠道而來的殖民者中,有哪怕一個義人嗎?” 第87章 賠款 話說到這個份上, 儼然是再沒有轉圜的余地。但偏偏儒望身負重任,又不能不轉圜下去。如果只是一場海戰失利也就罷了;旗艦連帶著艦隊全軍覆沒,必然會極大的改變遠東的局勢, 弄不好就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傾覆。葡萄牙人自作孽不可活,但他的銀行可是投資了葡萄牙人的債券,實在受不得這樣大的損失。 利潤面前臉面也就不算什么了。無論如何的受挫, 他都只能絞盡腦汁, 強行拼湊理由: “就算不遵守歐洲的規矩,世子也應該遵守大安的規矩, 貴國皇帝一向慈悲為本……” “皇帝的確很慈悲?!蹦蚂黜樋诘溃骸八猿F在很少誅九族了, 一般就是大辟或者腰斬,甚至還能保留全尸。這都是當今圣上如天之仁, 諸位都該仰體才是?!?/br> 相比于高祖太宗,當今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的確算是心慈手軟之至了,要是朱老四皇帝撈到火箭這樣的寶貝, 還不知道能在南洋整出什么樣的花活——以大安軍隊當年收拾安南緬甸的殘酷手腕,穆國公世子這點小打小鬧的毒氣火攻和水·雷,完全可以算是溫和軟弱的保守派。 儒望深深吸氣, 頗有些無助的左右張望, 目光掃過山峰上一張張沉默木然的臉,同時伸手揉搓衣袖,拼命的做暗示——在如今官場的潛規則中, 這是愿意大為破費重重請托, 求在場官吏出面代為游說。所謂理屈詞窮無可辯駁,也只有讓內部的人緩和緩和了。 可惜, 外來的海商到底不可能混入中原的圈子。大安朝廷上下的確是貪賄成風,但再怎么一錢如命, 終究不能當著同僚的面為外人開口。事先的關系沒有鋪墊到位,事到臨頭又怎么燒得上香? 儒望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病急亂投醫,不能不冒險一試罷了。眼見四面都沒有支援,他額頭漸漸也滲出了汗水。絕望焦急不能自已之時,儒望亂掃的目光無意一瞥,卻見穆國公世子神色自若,嘴角微有笑意,仿佛先前的爭論只如亂風過耳,根本不足以費神勞力…… 儒望心中一跳,猛地醒悟過來。如今已經來不及做什么鋪墊,他脫口而出: “世子且慢!如果能留這些軍官一條活路,葡萄牙人一定很愿意支付贖金——” “喔?”穆國公世子終于有了反應:“葡萄牙人愿意拿錢贖人?” “當然,當然?!毖垡娨徽Z奏效,儒望心都提了起來:“有資格調動旗艦的都是大貴族,頂尖的大貴族,這樣的大貴族,國內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出贖金,還是高額的贖金!還一定不會短少!” 他特意強調了“高額”兩個字,只盼著能打動世子的心弦。歐洲的上層圈子都是一體,這種級別的大貴族是輕易出不得簍子的,否則他作為銀行家在其中的手腳被刨出來,之后的日子也必定相當難過。 大貴族的社交圈得罪不起穆國公世子,還得罪不起你儒望嗎?宮廷的鐵拳錘人可是很痛的! 但出乎意料,世子眉毛一挑,語氣驟然冷淡了下來: “贖金?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國戰方殷的時候討價還價錙銖必較,未免太不合適了吧,儒望先生?!?/br> 儒望先生猝不及防,眼睛都鼓了起來,一時真是詫異驚駭,無可名狀;他與穆國公世子相識數十日,彼此也算是頗知底細了,以往常交往的經驗看,世子不像是這樣冠冕堂皇,要臉不要錢的人吶?! 不都說了贖金好商量嗎?至于這樣義正嚴辭的上價值么? 儒望的背后又滲出了冷汗。但到底是摸爬滾打見多識廣的大商人,腦筋一轉瞬間反應了過來,迅速改口: “我漢語不好,一時說錯了。不是贖金,不是贖金;是葡萄牙給貴國造成了損失,心甘情愿支付的戰爭賠款!” 這一句話足以回天,世子神色中立刻多了笑意,儼然很滿意儒望的悟性——所謂為政必先正名,朝廷用兵是何等的大事,措辭當然該小心謹慎之至;要是他這個欽差一不留神答應下了這什么“贖金”,豈不是玷污飛玄真君的圣明,將朝廷的品味降低到了與山賊差不多的層次?只有戰爭賠款四個字,才是至善至美,最符合他欽差的身份。 既然洋人這么懂事,世子也就不繞圈子了。他左右掃視一圈,開口點題: “儒望先生已經表達了誠意,諸位以為如何?” 能以為如何?大家跟著世子在山頂擺了半天造型,已經被冷風吹得鼻歪眼斜兩腿戰戰,早就厭煩疲憊,不堪忍受,都盼著能回家喝口熱水泡一泡腳,順便記下今天剛剛想出來的段子。如今世子顯露出要終結戰爭的意思,諸位官吏當然巴不得這么一聲,于是挨個行禮輪番表態,態度非常清晰,全都愿意服從世子作為欽差所作出的重大決策,絕沒有二話可說。 下級服從上級,地方服從朝廷,是大安官場不容打破的鐵律;在穆國公世子的權勢沒有明顯動搖之前,地方官絕不會公然忤逆中樞的意愿??杀M管下面同聲附和,絕無遲疑,世子的目光依然停駐了片刻,直到看到戚元靖向自己微微點頭,才終于展顏而笑。 逐一表態之后,流程上再也不存在規制的紕漏,世子欣然點頭,愉快開口: “既然如此,那我亦不能不體會上天好生之仁,陛下垂愛之德?!彼暤溃骸澳蔷蛣跓┤逋壬闷煺Z幫我們帶一句話,只要他們無條件投降,我就可以停止攻擊?!?/br> 儒望大吃一驚:“無條件投降?這是否——” 這樣大的羞辱,是貴族能夠忍受的嗎?這哪里是施加恩典,分明是莫大的羞辱! 世子漠然看了他一眼,海商倒抽一口涼氣,再不敢說話了。 · 一如儒望的預期,接到了這樣巨大的羞辱之后,即使在連番襲擊中已經被打擊得近乎崩潰,那艘殘存的旗艦上仍舊爆發了僅剩的一點士氣——十幾名地位較高的水手居然設法扶起了被炸得半殘的舷首炮,裝填入彈藥后一炮射出,近乎絕望的轟擊海岸。葡萄牙及西班牙的所謂“紅夷大炮”,的確也是當今數一數二的火器,足以扭轉海戰局面的殺手锏;但發射火箭的工匠都遙遙躲在山丘樹林之后,舉目四望根本找不到半個敵人,這些瘋狂傾瀉的炮彈與其說是還擊不如說是發泄,除了在近海記起海浪之外毫無作用,倒是把下山指揮人打旗語的儒望嚇了一大跳。 所謂敬酒不吃吃罰酒,對面頑固顓頊至此,穆祺也不多說廢話,直接讓下面更換火箭,撤掉多余的飛玄真君號及清妙帝君號,將彈頭大半換為萬壽帝君號,盡情向帆船噴灑毒氣。 應該說,葡萄牙水手能夠縱橫四海燒殺搶掠,該有的忍耐力與意志力都不短少,否則也沒辦法熬過本時代令人發指的航海條件;就是將他們拋入地獄,說不定也能咬牙承受下去。但是吧,古典時代中的地獄也不過就是硫磺、烈火和濃煙,大概就已經抵達了此時人類想象力的極限;而現在萬壽帝君號呼嘯而下,除了以上這老三樣之外又額外增加了功效更為猛烈的氯化物及氟化物,比老式的地獄花樣更加翻新,就實在不是常人可以抵受的了。 再說了,歐洲海戰不下死手,除了貴族之間的默契之外,多半也是覬覦著戰利品。在造船技術相對落后的現在,能充作戰艦的帆船是一筆巨大的財產,即使炮戰中被轟得破破爛爛,繳獲后補一補也可以再用。為了防止戰敗方狗急跳墻沉船自盡,適當的優待也是很必要的。 但現在——現在,雨點般落下的萬壽帝君號噴射出了大量的毒霧,大量的毒霧多數沉降于船艙底部,完全消滅了水手下艙鑿船沉海的可能。所以他們只有蜷縮在甲板上哀嚎掙扎,無處躲藏亦無處遮蔽,只能在火箭的空隙泄憤性的放兩輪炮,看著這些炮彈打著旋飛出,僅僅只能在海中激起幾排起伏的海浪。 唯有無言是最大的輕蔑,在以武力征服了這么多蠻荒之地后,終于輪到葡萄牙人來體會這種輕蔑了。 單方面的被爆錘是很消耗士氣的,尤其是在這種毒氣烈火的煉獄里。就算所謂的貴族精神再頑強堅韌,想必也堅持不了多久。但事情已經進展到了這樣毫無懸念的地步,世子也就懶得花時間看接下來的拖沓劇情了。他在原地再等待片刻,隨后將自己的望遠鏡遞給了戚元靖,表示將一切善后事宜完全委托給戚將軍及諸位地方長吏,以此昭顯朝廷絕對的信任。唱完高調后他抬一抬手,示意在寒風中凍得夠嗆的諸位官吏可以各回衙門照常辦事,自己則在一眾簇擁下緩步下山,顧盼自得,神采生輝。 一行人走到半路,海剛峰領著哆哆嗦嗦的儒望迎了上來。大戰開始后他一直都等在山下統領民兵,隨時督查工匠施放火箭的進度,防備著著海戰失利葡萄牙人沖上岸來,自己還要配合戚元靖發動伏擊。但在山下呆了許久毫無音信,除了按指示發射火箭之外基本一無作為;等來等去實在等得心焦,恰好看到去打旗語勸降的儒望被轟得屁滾尿流的回來,干脆就帶著人一同上山請求指示。 世子恰好也要找人說話,見兩位當面迎了上來,立刻揮手讓身后的官吏后退,隨后含笑詢問: “儒望先生談得如何?” 還能如何?因為射程有限,旗艦上的炮彈倒是打不到岸上,但火炮轟鳴海浪滔天,還是讓猝不及防的海商有些吃癟。他定了定神,才弱弱開口: “他們同意支付賠款,但要求世子保證……” “我沒有保證?!笔雷恿⒖痰溃骸盁o條件投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他們非但不投降,還膽敢負隅頑抗,那一切后果只有自己承擔?!?/br> 什么叫“一切后果”? 哪怕是在一日之前,這句話也只是純粹的口嗨,毫無意義的威脅。但現在儒望是再不敢抱有這樣的信心了,他只有呃呃不語。 不過,這也不算什么大事。雖然被氣急敗壞的葡萄牙人用炮彈招呼了一臉,但儒望已經從望遠鏡中看出來底細,知道他們的精神狀態是絕技撐不了多久了。所謂“保證”,只不過是想借坡下驢,找一個體面點的投降借口而已;但既然世子不愿意給這個臺階嘛……那也就只有自己滾下來了唄。 只要思想肯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嘛?;钊丝偛荒茏屇虮锼?,好歹是在殖民地摸爬滾打出來的人物,怎么可能真為了面子就撞死南墻嘛。 雖然這一次是拿把談判給轟垮了,但只要再讓毒煙熏幾刻鐘,相信船上的軍官會回心轉意的。 不過,在開啟下一輪談判前,儒望還得摸一摸自己雇主的底線。所以他默然片刻,還是鼓足勇氣開口: “葡萄牙人到底還是同意賠款的。只是,賠款的數目……” 穆祺唔了一聲,回頭看向海剛峰: “敢問海知府,上虞這一次備戰的損失有多少?” 這樣的數字當然是早就算好了。海剛峰脫口而出: “總數大概在三萬兩上下?!?/br> “原來如此?!笔雷勇晕㈩h首,隨后轉過頭來: “我們要三百萬兩?!?/br> 海剛峰:?! 儒望:??。。?! ——不,不是哥們,你這是腦子進水還是出門撞墻了,你這說的是人話嗎?! 三百萬兩!你要能從葡萄牙人口中掏出三百萬兩,何不騎在他們脖子上讓他們管你叫活爹算了! 不,別說區區一個活爹了;就是天父下凡彌賽亞顯圣,恐怕也休想從這群刀口舔血一錢如命利欲熏心毫無良知的殖民者嘴中摳出三百萬兩來——說真的,你與其叫他們賠這么多,還不如讓他們干脆承認洪天王真是彌賽亞二弟;橫豎教廷的贖罪券包年套餐,是肯定用不了這么多的。 大概是這個數字實在太過分了,儒望實在繃不住心防,語氣近乎于氣急敗壞: “請世子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 “因為三百萬兩實在太多了!”儒望脫口道:“就是這一回葡萄牙人派來的艦隊,總的造價也要不了三百萬兩!” 花三百萬兩贖一列被炸得破爛溜丟難以維修的艦隊?你當葡萄牙人傻呢? “但艦隊上不是有尊貴的貴族嗎?” 那能一樣嗎?什么尊貴的貴族能和三百萬兩銀子相比? 當然,儒望不好公然搞雙標,所以只能轉移話題: “賠款總是要執行的。雖然貴國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但只要葡萄牙人拒絕支付,貴國又能如何呢?” 這一場戰斗下來他也看清楚了,穆國公世子之所以要大動干戈用洪天王的秘傳心法誘敵上門,就是因為中原遠航能力實在拉垮;但就算現在大獲全勝,遠航能力也沒有根本的改善。就算葡萄牙人拒絕賠錢,大安難道還能上門討債么? 人總要尊重現實的,差不多就得了嘛。 “喔,這個論點倒是很有意思?!笔雷游⑿Γ骸跋壬换垩廴缇?,我們的確沒有能力上門要錢?!?/br> 儒望長松一口氣,立刻打算接過話頭,緩和緩和氣氛。 “不過還是那句話,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我們上不了門,總有人能去上門嘛?!笔雷悠届o道:“先生可能不知道,現在發射的飛玄真君、清妙帝君、萬壽帝君三種型號的火箭,都是可以對外銷售的。如果葡萄牙人拒不賠錢,那我們就只有賣軍火補貼家用;這些火箭最后的流向嘛,可能就有點難于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