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9節
海剛峰不太明白: “有何特異之處?” 震川先生不太愿意背后議論人,但還是嘆了口氣:“京中都說,這位世子很喜歡與巫醫百工之人廝混,常常將鐵匠、花匠、織工請入府中,做什么‘試點’,實在不太成體統。本來舉止失當也就罷了,偏偏他入值內朝,也常有失禮之舉?!?/br> 他左右望了一望,低聲開口:“兩位知道‘戊中七諫’么?” 三年之前,陜西華縣地動,死傷甚為慘重。七名臺諫官同時上奏,請求皇帝節省開支賑濟災民,罷省齋醮、宮觀等糜費的工程,奏章沉痛激烈,大大觸動了飛玄真君的逆鱗。所謂面刺寡人之過,罪當誅滅九族;閆分宜順桿而上,指使御史羅織罪名,污蔑七人結黨營私,狂言詈罵,大逆不道,措辭凌厲之至。 閆閣老能攀附到現在這個地位,靠的也不僅僅是一手舔功。由他親自組織的攻勢既刁鉆又惡毒,根本無從抵御。朝廷論辯之時,閆分宜一方慷慨陳詞,氣勢如虹,僅僅數次交鋒,已經要給七人扣上犯上作亂、將盡滅族的罪名。結果隨侍在側的穆國公世子嗷一聲號叫,忽而暈厥坐倒,倒把惡狠狠圍觀的老道士嚇了一大跳。 “……圣上命太醫將人救醒,世子卻又痛哭流涕,說自己看到閆閣老這么公忠體國,事事為君朝廷著想,事事憤君父之概,實在是萬分感動,居然不小心栽了下去?!睔w震川道:“當時他越哭越厲害,還嘰嘰咕咕,又說之前不懂事,現在才知道什么叫拳拳忠愛,什么叫古仁人之心;之后一定要三省己身,向閆閣老學習,向閆閣老致敬,又連連說什么‘太偉大了閆閣老!’、‘閣老的恩情還不完!’之類。閆閣老……閆閣老當時就說不出話來了?!?/br> 閆黨私下里舔閣老是一回事,公開發癲舔閣老又是另一回事。至于“公正廉明”云云,大概連閆分宜自己都要繃不太住。 再說,閆閣老才剛剛痛斥完政敵結黨,現在莫名其妙跳出個人來燒爆了他的熱灶,這話還能怎么接? 眼見閆分宜張口結舌,被這混亂場面搞得言語不能,皇上氣得拂袖而去,再不理論,那七位的罪名便僅止于罷官流放,一條性命也就僥幸保住了。 這樣的鬧劇,當然讓滿朝上下嘆為觀止,流言至今仍有流傳;但穆國公府的關系實在太硬,皇帝怎么也不能料理國公的獨子;最后也就是殿前失儀,罰俸一年,禁足了事。這件事鬧大之后,穆國公世子聲名廣布,那風評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潤蓮與海剛峰聽得目瞪口呆,終于深刻體會到了所謂的“異于常人”。但短暫沉默之后,海剛峰還是開口了: “這位穆國公世子與‘戊中七諫’,或者閆閣老之間……” “絕無交集?!睔w震川搖了搖頭:“京中上下都知道,穆國公府從不見外官?!?/br> 正因為“絕無交集”,穆國公世子才會被朝廷公評為“不可理喻”——正常人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表演嘛! 海剛峰思索了片刻,卻又仔細看了看世子親筆寫就的那封書信,努力辨認難以恭維的筆跡。 “……依我的看法,人言也未必全然可信?!彼o靜道:“震川兄,你若要拜見穆國公世子,在下不揣冒昧,也想附驥一觀,不知可否?” · 許少湖呻·吟一聲,終于睜開眼睛,看到了熟悉的房頂。圍在身側的家人仆役立刻哀哀哭泣,長子許云巖更是膝行上前,低聲叫喚: “爹,爹!” 許少湖并未答話,而是迅速在被窩里一伸手,探了探自己的下半身。許閣老宦海沉浮數十年,心性剛硬迥異常人;即使在驚駭絕倫行將昏迷的最后一刻,許閣老也憑經驗做出了最正確的處置——他果斷把書冊塞進了□□里。 如今來看,這個cao作真是英明之至?;靵y中也沒有人敢隨便扒閣老的褲衩子,所以這要命的私密依舊是保存完整,沒有泄漏。 他放下心來,嘶啞著開口: “什么時候了?” 許云巖哭道:“爹,已經卯時了!” 那他是一口氣暈了兩三個時辰了?許少湖嘆了口氣: “不要再哭了……有人來看過了嗎?” “西苑派了位太醫來送藥,還有幾位閣老家也來人了?!痹S云巖小心道:“都說,都說請爹好生保養,有所需索,盡管吩咐?!?/br> 牽涉到了西苑,就是牽涉到了飛玄真君。要是在往常,許閣老一定會用心揣摩,吃透每一個句讀不可。但現在……現在,被天降書冊的驚天猛料震撼之后,許閣老突然覺得精疲力盡,真有點斗不怎么下去了。 ……毀滅吧,趕緊的,累了。 不過,許閣老一時情緒低落,旁邊還有的是人斗志高昂。昨日借宿許家,剛剛碰上大事的周至成膝行著爬了過來,口氣很激動: “閣老!閣老許是不知,昨日閆府上也傳了太醫!聽說閆分宜料理完的事務回府,也是突發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惡疾,現在都還閉門不出呢!” 許少湖嘆了口氣,已經懶得去糾正什么“也”了??紤]到閆分宜現在的局面,他其實對什么“惡疾”并不太吃驚。且不說丹藥的效力,單單是圣上口諭,一定要以高祖時的預算來辦高麗入貢的規格,那就是要了閆分宜的老命,亦未必能辦得出來。許少湖捫心自問,覺得換做自己,也只有重病了事。 ……但還是慶幸吧,好歹只是照高祖時的預算辦事,不是照高祖時的規矩辦事。否則現在禮部從上到下,都該給自己準備準備晾曬人皮用的木頭架子了。 故老相傳,香樟木架子晾人皮最能防蟲,也不知是不是真事。 顯然,周至成費心打聽閆府的家事,是摩拳擦掌,在籌備一場酣暢淋漓的爭斗。他顧不得許少湖青白的臉色,湊過去低聲開口:“閣老,現在正是上書的好時機……” 許少湖臉色微微一變:他這位冤種親戚說得不錯,現在的確是上書的好時候。閆分宜臥病不能視事,夏衍也與閆黨頗有齟齬;如果他策動清流上書,的確可以一舉占優,少說也能把戶部的財權給奪走大半…… 然后呢?然后就該由清流話事,籌備著削減開支了。 一想到此處,許少湖立刻就打了個寒戰! 他立刻就想開口回絕,讓周至成謹慎行事,好自為之,至少先籌謀出妥當的方案,再出手奪權;免得削減開支中又砍了不知哪里的大動脈,把九族一起送上天——當然,周家九族上天本也不甚要緊;但兜兜轉轉算起來,自己可也在周家九族之內呢! 但看到周至成躍躍欲試的表情,許閣老卻又沉默了。即使往日里并未深交,到了現在兩次交鋒,他也算是看清楚自己這個親戚的智力水平。但凡沒有個人替他把門,寫出來的東西便必然要惹出塌天大禍——比如那幾個該死的“也”。 ……但仔細想想,只要這禍患不株連九族,又與他許閣老有什么相干?保不住手下的人當然很丟臉,但考慮到這種豬一樣的隊友,似乎丟一丟臉也沒有什么了。 畢竟,如果那本書冊所言真有一二分可信,自己可是真承受不起一頭惹禍的豬隊友了。痛下決心,應該趁早。 許閣老嘆了口氣: “……你自己去遞折子吧,我最近要請假養病,就不見外人了?!?/br> 第12章 抄家 兩位閣老的府邸先后鬧了一夜。到第二日西苑召集重臣議事,許閣老與閆閣老就只能由太監扶著來上朝了。而飛玄真君也大反常態,沒有穿著他心愛的道袍學大撲棱蛾子滿殿亂飄,而是老老實實坐在屏風之后,只看得到一個隱約的人影。 今日要議的事情很簡單。左都副御史狄茂彥巡鹽返京,剛一進城就被埋伏的錦衣衛扣下,連冤枉都沒有來得及多叫一聲,直接就運到了詔獄聽審。而包圍狄府的錦衣衛也在同時動手抄家,清點家產;前后銜接行云流水,略無阻礙,完全體現了飛玄真君調度內外的高妙水準。 真君或許怠于治國,但搞錢的本事卻是天下一流。窮文富武,敗家的道術,玄門之中,法侶財地缺一不可;沒有錢怎么修道?沒有錢怎么煉丹?真君雖然在西苑宅了幾十年不見外臣,這一點道理還是很明白的。 所以,這一場會議的主題非常之明白,就是商議著往皇帝小金庫里扒拉點好東西。 不過,帝君的人設是勤儉以治天下四季常服不過八套,總不能拉下臉與臣子喝茶講數分贓款。往日里這份工作都是由閆閣老義不容辭,挺身承擔。但現在閆閣老虛得走路都打擺子,也只能由李再芳全力挺上,為君父分憂: “奴婢此次抄檢罪官府邸,多有僭越違禁之物。罪官逆惡滔天,難以詳述。正該嚴加查辦,以警效尤!” 既然是違禁之物,國庫當然不好沒收了吧?那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飛玄真君能勉為其難,收留這些無家可歸的寶貝了嘛! 這叫物盡其用,不算奢靡。 這是老道士慣用的手腕,臣下都已經了如指掌。但切蛋糕也不能切得太過分。真君悠悠開口了: “怎么個逆惡滔天法,你也該給各位閣老說一說?!?/br> 李再芳恭敬俯首,開始一一稟報查抄地冒煙家產中發現的種種罪惡;首先是種種大逆不道、逾越規制的用具,包括雕刻五彩祥龍的金器、明黃的七寶玉樹、與皇帝規格相仿的玩器、酒器、禮器,以及一些意想不到的玩意兒。 “罪官竟然還將上貢陛下的器物私自扣下,自己享用!”李再芳義憤填膺:“奴婢審問罪官家仆,知道狄茂彥曾經訂制過一口赤金蟠龍鐘,要進獻圣上。不料工匠雕刻有誤,此人便堂而皇之,將金鐘留作自用!奴婢已經問過了,知道鐘上原本要雕刻銘文,頌揚陛下宵衣旰食,勤于朝政;不料罪官膽大妄為,竟然縱容工匠將‘朝乾夕惕’四個字,刻為了‘夕陽朝乾’!這不是詈罵圣上,又是什么?” 聞聽此言,守在宮門昏昏欲睡的穆祺便驟然一個激靈,抬起頭來左右張望,幾乎以為自己不小心又穿越了個什么稀奇古怪的世界。 就算是限時版本復刻,也不必抄襲這種細節吧? 不過,在場的重臣以眼觀鼻,卻沒有幾個在意穆國公世子的失態。大家深知底細,都曉得李公公這一次是真正戳中了皇帝的痛處。飛玄真君獨居西苑十余年,生平行事與勤政委實是沾不了邊;但恰如光頭最忌諱一個禿字,你罵別的也就罷了,偏偏在“朝乾夕惕”四個字上出差錯,那是在打朝廷的屁股么?那分明是在打皇帝的臉! 屏風輕紗吹拂,沒有人看得清真君的表情。但圣上的語氣卻似乎并沒有什么差別: “此人想要進貢博寵,那就是錯了心思了。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哪里會在意這樣奢侈靡費的玩物……” 【我能說什么?我只能說啊對對對?!?/br> 皇帝的語氣莫名停了一停,但還是堅持說了下去:“爾等也要告誡六部九卿及兩京一十三省所有的臣工,務必要克勤克儉,勿負朕望……“ 【老登太惡心了,看得我乳腺作痛!算了,無內鬼,再來個大安笑話。 六部開會落實皇帝關于克勤克儉的旨意,主持會議的官員發言:為了做好統計,下面請生活奢侈的官吏坐在左邊,生活儉樸的官吏坐到右邊。 所有人分批就坐,只有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站在中間不動。 官員道:你的日子到底過得怎樣? 此人回答:我本人四季常服不過八套,但我準備花兩千萬白銀修一修三大殿。 官員慌忙跪下:陛下,請您趕快到主席臺上來!】 皇帝的訓示尚未說到一半,喉嚨便像是突然卡住,發出了咯吱咯吱的怪音。而站在夏衍身后的許閣老則低聲哀叫一聲,軟軟便向下一滑,兩只眼睛直往上翻。還好侍奉在側的小太監伸手拉了一把,才免得閣老以頭搶地,當場來個狗吃屎。 站立前方的夏衍頗為納悶,不由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兩位同僚。只見許閣老搖搖欲墜,閆閣老面色蒼白,都是一副病病歪歪,不能久撐的樣子,看得他內心直犯嘀咕——夏閣老已經擬好了折子,準備年后就以年邁多病的理由乞骸骨回家養老了;怎么自己這兩位可能接班的同事,看起來比自個兒還要病病歪歪?內閣搞成這樣,他稱病的理由還如何開口? 能不能行吶您兩位?別耽誤了老子的退休計劃! 第13章 接待 清涼殿詭異的沉默了片刻,還是李再芳小心開口: “請皇爺的示下,該如何處置……” “問什么?你是沒有學過《大誥》嗎?!”仿佛被按動了什么開關,喉嚨咯咯響了半天的皇帝忽然間就暴怒了,語氣驟轉尖利,近乎吼叫:“按高祖時的規矩辦!怎么,你們這些狗才還要自作主張不成?天下是高祖皇帝的天下,是太宗皇帝的天下,樣樣都該按老祖宗的法子辦!” 吼聲陣陣,響動殿閣,李再芳雙腿一軟,立刻跪了下去,哆嗦著拼命磕頭: “奴婢這就照辦!奴婢立刻去刑部,讓他們找京中最好的皮革匠來!奴婢再去皇城司,通知他們去狄茂彥的老家,將狄姓族人,罪官的好友、親朋,統統看管起來再說——” 飛玄真君的嗓子又卡住了。 默然片刻后,他還是喃喃開口了:“……你找這些做什么?” “按,按高祖皇帝的規矩,貪墨五百貫,便該凌遲;貪墨一千貫,便是剝皮揎草,以儆效尤……”李再芳抖顫著道:“后,后來,太宗皇帝又立了條例,貪墨五萬貫的族誅;五萬貫以上,贓款每再多五萬,便再牽連一倍的族人,以此類推……” 李再芳能混到司禮監掌印的地位,靠的可不止是自有侍奉皇帝的那點情誼。大內行走數十年間,李公公以勤補拙,發奮圖強,鉆研國朝律法及宮廷掌故,見識之廣博深遠,甚至在刑部尋常官吏之上,所以歷數高祖太宗家法,從來頭頭是道,絕無差錯。 眾所周知,國朝太宗皇帝是絕對的正統;高祖皇帝當之無愧的繼承人;毫無爭議的真命天子(本朝的官吏最好都牢牢記住這三個形容詞,否則九族可能會有那么一點小小的意見)。但出于某些依《大安律》不便顯示的緣由,太宗皇帝在表達孝心上一向有那么點過激。這種按贓款翻倍殺人的法條,應該就是朱四皇帝某次孝心大發,體貼高祖肅貪之心,一拍腦門定出的規矩。 以高祖、太宗朝的情形,這條律法其實也不算離譜。彼時的巨貪不過索賄一二萬貫,殺他十一二人也就是了。但老祖宗算無遺策,卻似乎沒有考慮過后代貪官的水平,以及指數增長的強大效力——要知道,僅以此次抄家的清單而論,地冒煙的貪贓款,少說也在三十萬兩銀子、八十萬貫銅錢以上…… 如果按十萬貫翻一倍的比例來算,狄家的九族——不,九族的九族,恐怕都有點不那么夠殺呀…… 僅僅是稍稍心算片刻,在場的重臣便統統沉默了,沉默于這指數增長的恐怖中。 在沉默中,某個幽幽的聲音在飛玄真君的耳邊回響了: 【……媽呀,阿基米德直呼內行了屬于是。要是按這個法子抄內閣幾位閣老的家,恐怕江西和上海連個活人都找不到了……】 屏風內外立刻傳出了長長的抽氣聲! 事情鬧到這一步,夏閣老不能不開口說話了。他倒未必在乎地冒煙的小命,但身為百官之首,總不能真讓皇帝誅滅了狄家九族——或者九族的九族: “圣天子以寬仁為本。我朝太宗也說過,勿縱勿枉,才是刑制的根本?!彼溃骸柏澞`國的,固然該天誅地滅;但狄氏族人之中,總也有涉罪不深的,不宜株連。臣伏祈陛下圣恩,只誅滅與罪官來往密切的首惡?!?/br> 有十幾顆人頭震懾,想來也能填塞皇帝的怒火了。真要按高祖與太宗時的規矩行事,那難道陛下在太廟動的那些手腳,就很符合祖宗的期許么? 差不多就得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