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涵自然知道她的心事是什么，她本是國公府里千嬌百寵的大小姐，卻因為家中長輩的那些妄念而送進宮里變成了一個需要仰人鼻息的小小宮女。

    即使是這樣，林默涵也沒有在她的身上看到一絲一毫的焦躁之態。

    或許是進宮多年，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或許是她心甘情愿為了母親的念想而過著這樣看人臉色的生活。

    宮里上下都知道太皇太后十分喜愛林家的小姐，元春手里握著那么多的銀子，作為一個野心勃勃想上位的人，她沒道理不知道這些消息。

    不過，她今日找來也只是為了親戚之間的禮數，想問一下家里的消息罷了，并沒有提及其他過分的要求。

    聽說是賈母因為元春自小的性子與自己的母親賈敏十分相似，才決定支持王夫人把元春送進宮里來的。

    今日一見，倒真能看出幾分賈敏的影子。

    所以，林默涵覺得自己這位大表姐其實并不是真正的急功近利之人，反而十分有教養，與她母親王夫人的性子大不相同。

    關于賈璉之事，元春覺得兩位表妹總不至于欺騙自己，所以便細細地問道：“我確實許久都不與母親通信了，連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兩位meimei可知道璉弟是如何得皇上青眼的？”

    于是，林默涵就把當日賈璉與大阿哥比武并勝出之事說給了元春。

    元春聽完后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她從林默涵的嘴里聽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賈璉！

    不但不是個游手好閑的花花大少，反而是個武力高強，十足努力上進的好孩子，甚至還有著幾分聰明，不然也得不到皇上的另眼相看。

    元春在宮里待了那么多年，深深地明白皇權的至高無上。所以她絲毫不懷疑林默涵的話，畢竟沒有人敢把皇上和阿哥拉出來編故事，尤其現在她們就身處皇宮之中。

    所以，真相竟是自己的母親王夫人說了假話。

    元春沉默了，她好像有些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什么會被老太太關起來了。

    第74章 幫忙

    元春心里難過極了，她不禁想到自己在這宮里耗盡青春到底為了什么？

    原本她進宮是為了珠哥兒的前程，珠哥兒當年好學上進，師傅們都說他很有希望在科舉中謀個進士出身。

    祖父去世之后，伯父和父親在官場上都不曾有所建樹，全家的希望就落在了珠哥兒的身上。

    倘若她能夠得到皇上的青眼，那么對珠哥兒的仕途會既有幫助。

    佟佳氏不就是這么興旺起來的嗎？

    賈家雖然不指望著將來能與佟佳氏比肩，但是卻極其渴望著回到往日的榮光，重現祖父榮國公在世之時的煊赫。

    母親說她養育了自己一場，把自己教養的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等閑大家閨秀都比不得，嫁入普通人家終究是埋沒一生，不如到宮里去尋個機會，還能幫扶家里，走上一條青云之路。

    元春小小年紀自然一切都聽從母親的安排，只是沒有想到，家里生怕她在大選之中被刷下來，徹底沒了機會，為保穩妥竟讓自己通過小選入宮，從宮女做起。

    在榮國府時，她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住在姑媽賈敏在閨中之時的院子里。

    自姑媽出閣之后，那院子老太太便不讓人進去了，卻一直派人打掃的干干凈凈。

    等自己到了年紀，母親便求了老太太把這院子撥給她住。

    她極喜歡那個院子，被姑媽打理的花團錦簇，精致的好似天上宮宇。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嬤嬤，八個丫鬟，若干小廝可供她隨時差遣。

    然而進了宮里之后，她的境況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與其他七個人同時住在一個房間里面，睡的是大通鋪，吃的是榮國府里奴才中最下等的飯食。

    還要處處瞧人的顏色，動不動就跪上一天。

    直到有一次她因為同屋之人犯錯，被牽連著受了三十個掌嘴的刑罰后，她才徹底的意識到自己真的不再是榮國府里的大小姐賈元春了，而是這皇宮之中最為下等的小宮女。

    別說是嬪妃了，稍微有些品階的大宮女和太監都可以隨時訓斥打罵她，甚至于稍微使些法子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剛進宮的那段時間，元春一直都生活在巨大的恐懼之中。

    直到母親終于想法子給她送來一些銀錢，她的日子才好過了起來。

    后來，她靠著銀錢開路，又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己的家世，境況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雖然自家并非那等了不得的滿洲貴戚，但至少國公府的名頭可以唬住這些低等的宮女、太監，讓他們不敢再隨意欺壓她。

    元春在宮里才將將站住了腳，就傳來了噩耗，全家人唯一的希望賈珠突然撒手人寰了！

    這樣的打擊實在太大，元春一下子就沒有了奮斗的目標。

    她進宮原本就是為了弟弟鋪路，然而如今他人沒了，自己就算成了寵妃又如何呢？等寶玉成長起來至少還需要十年的時間，到那時自己人老珠黃更加不可能成為寵妃了。

    何況如若做不了嬪妃那么到二十五歲就要出宮，是無論如何也幫不了寶玉了。

    于是元春便求家里想法子讓自己提前出宮，誰知母親來信卻讓她再耐心等幾年。

    賈璉不學無術，不堪大用。寶玉雖然聰慧，但是年幼無知，家里的男丁青黃不接，無人能挑起大梁，唯有她這個女兒聰慧美麗，是他們現在唯一的指望了。

    而且，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

    話里話外，還是想讓她成為皇上的女人。

    元春悲哀地發現母親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家里養了她一場，如今正是該回報的時候，怎能因為受不了苦而輕言放棄呢？明知家中艱難而只顧著自己茍且偷生，那也太不孝了！

    于是，元春便在宮里一年一年地熬著。

    同時，不斷地尋求著能夠成為妃嬪的法子。

    只是這實在太難了，宮里做什么都有著極其嚴格的規矩。像她這樣的小宮女，一年到頭見不到皇上也是有的。

    元春這些年目睹了許多用各種法子吸引皇上注意的宮女，成功的人不足十之一二，而大部分還沒到圣駕的面前就提前被處理了。

    于是，元春就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畢竟從那次掌嘴之后，她便牢牢地記住了在宮里犯下的任何錯誤都有可能會牽連到旁人。

    她身后還有一家子的親人，只能更加地謹言慎行。

    尤其母親不斷地送信進來，一直告訴她賈璉已經長成了無藥可救的紈绔子弟，而寶玉被老太太溺愛，長到這么大了卻連正經的書都沒讀過幾本。

    賈家以后若想體面地活下去，便只有她這個女兒可以做到了。

    元春一直以為家里只剩下她這么一個指望了，于是再苦再難也咬牙堅持到了現在。

    可是今日，她卻從林家表妹的口中聽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

    元春此時已然淚流滿面，在宮里待的時日久了，元春早就學會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了。即使受到再大的委屈，哪怕是被主子當眾羞辱她也會面色如常的說主子罵的好，而這次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恨不能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一場。

    若她真的得皇上青眼，成了嬪妃也就罷了。她愿意為了家族去討好皇上，去為弟弟們鋪路，讓她母親和族人的面子上有光彩。

    可是她卻當了這么多年的奴才！

    這足以說明她根本不適合這條路。

    母親為了那點子虛無縹緲的圣心，寧愿讓她一直在宮里為奴為仆，也不愿得罪老太太絲毫，而強去押著寶玉讀書。

    璉弟分明十分努力，甚至都入了皇上的眼，可是母親卻從未提起過！

    要么是她根本不關心璉弟是否長進，要么就是在故意欺騙自己。

    無論是哪一點，都足以說明，母親讓自己進宮為的根本不是什么家族大業，，母親甚至根本不關心榮國府是否后繼有人，她唯一在意的只是她在榮國府里的地位而已！

    即使當年在家當嬌小姐時她看不明白，但是在后宮沉浮幾年，有些事情她早就通透了。母親恐怕對大伯的爵位有些想法，且她身為二房太太，若想把住家中大權，除了舅舅之外，還需要一個強勁的外援。

    若她成了妃嬪，那么就連老太太都不敢隨意處置她了，便真的能夠掌控住榮國府了。

    且她一再強調璉弟的不成器，以及寶玉的聰慧，恐怕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她成為寵妃之后，能夠協助母親把原本屬于璉弟的爵位奪來送給寶玉。

    母親甚至天真地認為，家中出一位后宮妃嬪便能保全家富貴延綿，即使子孫不成器也無甚大礙，何其可笑。

    原來這么多年，她自己也只是母親爭權奪利的一顆棋子罷了！

    元春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如果一個母親真正地愛自己的孩子，又怎么會明明能救去不救，任由她在充滿危險的深宮之中艱難求生呢？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黛玉連忙遞上一塊干凈的帕子，讓她擦拭。

    姐妹二人都沒有出聲打擾，設身處地的想一想，換成是誰也無法接受的。

    林默涵看著元春悲戚的樣子心里有些難受，王夫人明明可以嚴格教養男丁讓他們走正途去掙得功名，卻偏偏為了一己私欲養廢了賈璉，而在面對自己親生兒子時卻走了兩條極端之路，眼看著寶玉比賈璉還要不成器卻也聽之任之，最后狠下心來送自己的女兒到這吃人的地方搏命。

    元春在這宮里壓抑的久了，就連大哭都是沉默無聲的。

    林默涵和黛玉就這么耐心地等著，甚至還貼心地打發秀荷去一趟德妃的永和宮，告訴那里的掌事宮女留元春在儲秀宮幫點小忙，會晚回去些。

    等到元春的情緒終于緩和了下來，黛玉便帶著她重新洗臉梳妝一番。

    等收拾好后，三人重新坐下來，林默涵問道：“不知jiejie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元春此時整個人已經平靜了下來，只是想到前途，不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按照宮里的規矩，宮女二十五歲時就可以出宮。左右再熬個兩三年，也就是了?！?/br>
    林默涵說道：“若jiejie真的想出宮，我倒是可以幫jiejie提前出去。只是jiejie要想好了，一旦真的出去了這個宮門，就再也不可能進來了，這件事情是容不得后悔的?！?/br>
    元春聽完這話后，臉色浮現出一絲尷尬和難堪，不過很快就被她掩飾過去了。

    她知道表妹們這是明白了自己母親送自己入宮的初衷，所以在與自己確定心意。

    元春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meimei們或許不信，在這皇宮里的每一時每一刻我都在想著逃離?？炊嗔诉@宮里的人和事，我才明白即使是那些高位嬪妃，人前風光的背后也少不了辛酸。宮里的妃嬪如云，有位份有家世的數量已然十分可觀，而那些叫不上名號的庶妃、答應和官女子不知凡幾，不過承寵過一回就淹沒在這深宮之中了?；噬吓c順治爺不同，除了已故的元后，他并未對哪位嬪妃格外地厚待。即使有，也輪不到我這么個不再鮮嫩，也沒有家世背景的人?！?/br>
    林默涵覺得元春看的其實挺清楚的，前朝后宮緊密相連，康熙這一點做的比順治爺要好很多。

    元春在宮里浸yin這么多年，不但沒有移了心性，反而十分清醒，其實已經十分難能可貴了。

    “jiejie能有這番見識，meimei心里是佩服的。其實以璉表哥的才能，在下次武舉中應該會取得一個很好的名次，若jiejie想要留在宮里，或許真的有一天可以憑借他的建樹而一躍成為貴人，反而出去之后以jiejie現在的年齡不那么容易尋到一門合適的婚事。這件事情，jiejie一定要想好了?！?/br>
    如果賈璉將來名聲大噪，即使康熙不知道有元春這么個人，想必德妃和其他嬪妃卻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

    元春其實算是個聰明人，只要她能把握住，說不得真的會審時度勢，最后成功被人推到龍床之上。

    林默涵說這番話并非煽動元春繼續留在宮里，只是總要把她將來可能會面對的困境說的清楚一些。

    否則，日后自己幫她出了宮，萬一生活沒有她想象當中的好，再加上王夫人的挑撥，恐怕自己和賈敏怕是就要成為那個好心辦壞事的冤大頭了。

    誰知元春聽到林默涵的話之后并沒有生氣，反而輕柔地笑了笑，說道：“meimei的這些話我近來也時常會想到，出宮后可能確實會面對許多流言蜚語和處處尷尬的境地。只是我也想好了，若真的嫁不出去，那我就去找個庵堂也好過在這宮里頭熬日子，起碼還能落得個清凈自在?！?/br>
    許是想到真的能夠脫離這皇宮，元春的眼睛里面都綻放出了一色光彩，接著說道：“至于做貴人，還是算了，我進宮的目的是為家族出力，倘或還要反過來借璉弟的光，豈不成了拖累，這有違我的初衷。meimei，你若有法子助我早日出宮，不管日后面對怎樣的生活，我都絕無怨懟。當然了，這并不是meimei的分內之事，即使不幫我也無事，這么多年都過來了，也不急在這幾年了?！?/br>
    這番話下來，林默涵算是徹底明白了元春的心意。

    她就說，三春姐妹都是心思純凈之人，想必元春無論如何也不該是一心只想著向上攀附的性子。

    說來王夫人養的幾個孩子都不像她，也幸好不像她。

    若元春隨了王夫人，恐怕在這深宮之中早就丟了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