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狼入室 第42節
剎那間浮光如水傾瀉,將他從頭到腳浸在溶溶月色中。 他被徹底帶出了遮天蔽日的昏暗的樹林。 在他還怔愣的時刻,林瑯意側著身子跨了一步,隨后招呼也不打直接往下跳了下去。 原楚聿眼皮一跳,腦子里瞬息之間什么念頭都沒有,只下意識用力伸長手臂去抓,可指尖只余空空。 他心跳驟急,背后都逼出了一層薄汗,忙亂中立刻快步上前探身往下看,只看到她穩穩站在底下沖他舉著手揮舞:“到啦到啦,跳下來呀?!?/br> 他的呼吸還很急促,定定地瞧著她,看她微微抬起的下巴,看她瞳孔里倒映的細碎星光,看她向他伸過來的手。 他半晌都沒有動作。 “后面我就不跟你去了,你應該需要獨處的環境吧?!彼人蔡聛砗笤谒绨蛏吓牧艘幌?,然后留在原地不再走動。 原楚聿一個人去了墓前。 他在墓前席地坐下,隨意將書翻到不知道哪一頁,也沒向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瞥去一眼,只將手掌松松地搭在書頁上,像是虔誠的教徒將手掌貼在圣經上一般,安靜地借著燭光瞧著這塊須臾之地。 以前都是清晨,天光大亮,他在墓前為母親朗讀摘抄時有充足的光線,可今天只能借著那一點稀薄的月光和極微弱的電子蠟燭的光芒勉強閱讀。 可原楚聿其實并不需要。 他道:“我來給您讀詩句了?!?/br> 一開始還是稀疏平常的摘抄,他讀紀德的《窄門》,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讀《加繆筆記》。 他的音色清冽平和,因為喝了酒,氣息稍有起伏,像是一條被水汽潤過的綢帶,優雅低醇。 他自始至終不必朝書頁看去一眼,這些段落都由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手抄下來,他翻過很多次,他可以完整地、正確地背誦出來。 可漸漸的,浮現在腦海里的文字就變了,那些段落如此自然地通過他的嘴說出來。 他覺得,他大概是真的醉了。 酒精和夜晚把一切情緒都無限放大。 他用最平靜的臉,用最平靜的話調,一一說道:“因為所有岐途都把我引向你身邊?!? 頓了三四秒,原楚聿用手撐住光滑的墓碑,背脊一點點像是抽掉了脊梁骨一樣深深躬下。 低頭便是搖晃的火燭,那點光在瞳孔中映照出來,他說話時只能放輕聲音,唯恐一點氣息就會吹滅這點光: “他接近她就像靠近一團火,使人感到越來越溫暖,”他的聲線終于一點一點顫抖起來,尾調碎得不成樣子,“可是,人不能去愛一團火?!? “我其實沒有選擇的余地,遇見你的那一刻,那命運就掉下來了,一秒鐘也不容我選擇?!? 這一段念完,原楚聿徹底埋下身子,將頭顱埋進手臂里,他的氣息凌亂,聲音隱隱含了一絲哽咽,酒精讓哭腔變得有些沙啞,他斷斷續續道:“我今天來是想跟您說,我喜歡上,喜歡上……” 剩下的半句話怎么也說不出來,他幾番呼吸,卻還是泄露出一絲脆弱:“我第一次……我真的非常非?!疑踔猎敢庾觥?/br> 撐住臺石的手死死握緊,骨節凸起,他將手指都掐得發白,那本書從膝蓋上滑下去,“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卻無暇顧及。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真的幾乎要忍不住答應下來了……” “那句話實在太難聽,他把這段關系這樣直白地定義出來,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個見不得人的笑話?!?/br> “可就算這樣,我一整晚腦子里都在想,我為什么不能?憑什么不能?” 不遠處傳來一粒石子滾落的聲音,大約是林瑯意無聊在踢石子玩。 原楚聿被這一點動靜驚動,像是大夢初醒一般肩膀一顫,緊閉著眼,右手用力捏住自己的山根,喉結反復上下滑動,死死忍住發緊的咽喉,咬緊了牙關硬是沒有再說下去。 他怕風會把秘密吹向遠方。 靜了幾秒,原楚聿才重新直起身子,像是溺水的人透出水面一樣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沒事,沒什么大事,”他的聲音還是沙啞的,可眉眼已經松開,慢慢鎮定下來。 他將視線輕輕地落在蠟燭上跳動的那一點光,手掌一攏,低頭將火苗吹滅。 黑暗重新侵襲,將他的臉也吞入陰影中,他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愿意?!?/br> 第37章 林瑯意在公墓邊等了很久, 夏日蚊蟲多,她像是多動癥的小朋友一樣原地打轉著晃手踢腿,多少鬧出了點動靜。 原楚聿終于提著祭祀用品姍姍來遲。 他將帶來的祭拜用品都整理干凈了, 沒有在墓前留下一丁點殘骸。這一袋東西掛在他手上并不襯他的身份, 像是提著自己的行李流浪似的,尤其是, 林瑯意注意到他泛紅的眼圈。 她裝作沒有察覺到, 很快挪開視線不再盯著人家的眼睛看,盡量將語氣放輕松:“那我們回去啦?!?/br> 原楚聿點點頭。 她轉身往那節高高的平臺走去, 伸出手臂比劃了下高度,打算按照以往的經驗用手扒住上方的石頭慢慢爬上去。 才剛踮起腳尖, 腰側忽然貼上來一雙大手, 修長的手指收攏抓緊她,沒怎么費力直接將她一把抱舉了起來。 林瑯意的小腿下意識踢了一下,他把她托舉上去,還在那條小腿上扶了一把,一下子就把她送了上去。 她轉身就蹲下來, 兩人夠著手, 她把他手里的東西先拿上去, 剛放在一旁準備再伸手拉他上去,原楚聿已經斜側著身子微微往后退了兩步,左手按在一塊凸出來的大石頭上, 手臂上青筋一顯, 略一發力間右腿在垂直面上借力蹬了一步,輕而易舉地掠上了平臺。 上來后, 他還有空拉了一把她原本伸出去打算接人的手,直接把她從蹲姿拉了起來。 “你酒醒了?”她見他這下腳步穩重了許多, 有些驚喜,“那你自己能走了,我剛才還擔心你走著走著平地摔?!?/br> 他應了一聲,兩人不再隔著牛皮本牽著走,一前一后走出不到五十米,林瑯意忽然聽到身后沒了跟隨的腳步聲。 她詫異回頭望過去,卻見他走到了另一叢灌木林后方,蹲下身似乎在看些什么。 “你怎么了?”她往回走去,才剛跨過一小叢樹杈,入目就是一團黑漆漆的玩意兒。 她將手機電筒照過去,才發現那是一只不過巴掌大小的黑色小貓,也不叫,半個身子臥在石頭凹出來的一小灘積水中一動不動,身上的毛發都貼著身子粘成一縷一縷的,仔細觀察會發現它正在持續發抖。 原楚聿將小貓從小水潭中抱出來,一抱起來它全身都在抽,四條腿打顫,身上淅淅瀝瀝的泥水一路滴,沾到他那昂貴的西褲上。 林瑯意趕緊上前搭把手,才剛將小貓安置在旁邊干燥的落葉上,它突然開始渾身抽搐,頻繁發出抽噎的聲音。 她擔憂地皺起眉,在手機上搜了下,越看越心慌,念道:“網上說各種的都有,還是送醫院比較保險?!?/br> 原楚聿半天沒有回答。 她疑惑望去,瞧見他將小貓左前腿搭在手心慢慢撫,那條腿上面有一塊毛發顏色發淺,毛量偏少,不仔細看,好像這里禿了一小塊。 “我要養它?!彼吐曊f,話音剛落,就著手脫去外套,將小貓小心翼翼地裹住后抱了起來。 他抱著這只臟兮兮的小貓,褲腿上有點點泥漬,手腕上還掛著黑色塑料袋的祭祀用品,顯得有些狼狽可笑。 可林瑯意忽然覺得,這樣的他看起來有些沒那么高高在上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固執地張開手掌護在小貓腦袋上,好像為小貓撐起一把傘的樣子,心里忽然就一軟。 她笑夸道:“我的初……我的一個朋友,以前讀大學的時候,他在宿舍樓下等我,外面下大雨了,我化完妝下樓,看到他蹲在臺階上,把傘扣在地上給一只懶得挪地方的小肥貓撐著,他自己卻露在外面被雨打濕了肩膀?!?/br> “我那時候覺得,他還蠻好的?!?/br> 原楚聿卻忽然抬起眼皮睬了她一眼,這一眼情緒不明,可濃稠夜色中,她卻隱約琢磨出他好像聽完這段話后心情不太好。 林瑯意茫然,她說啥了他心情不好?這不是在類比他也同樣富有愛心,對待小動物體貼嗎? 兩人倒也沒說其他,抓緊時間非常有默契地下山、開車、找還開著門的寵物醫院。 原楚聿將小貓交給醫生,醫生確診是貓瘟后要求必須留院,并且當晚大概是個不眠夜。 林瑯意陪同打針,原楚聿去繳款,先給小貓打了穩定血壓的針后,林瑯意又轉身去隔壁24h便利店買電熱毯、毛巾和舒化奶,剛拿回去,原楚聿已經問醫生要了去針的針管,兩個人挨在一起搗鼓,準備等下按醫囑給小貓摻著利巴韋林顆粒用舒化奶喂一點。 “沒事的,貓瘟其實不是不治之癥,就是要早發現,早治療,大一點的話更能扛得住,這只貓太瘦了,所以需要多觀察下,”醫生是個經驗豐富的短發女醫生,她解釋,“治療方案大概就是干擾素抗病毒、阿莫西林消炎、止吐、止瀉,今晚能過去應該是沒有太大問題的?!?/br> 小貓打了針過后終于慢慢停止了持續性的抽搐,眾人都送了一口氣,將它身上簡單地清理后,裹進了暖和的毯子中。 林瑯意嘗試給它喂一點,原楚聿站在她身旁一手舉著牛奶盒,一手遞紙巾擦拭溢出來的牛奶,兩人一頓忙活,還好小貓胃口還行,能吃進東西。 忙碌間,林瑯意的手機響了兩次,她忙著用針管給小貓喂舒化奶,那手機就扔在一旁沒空管。 原楚聿聽話地在一旁充當著置物架,倒是往她手機上不聲不響地接連瞥去幾眼。 明晃晃的三個大字:程硯靳。 他默了兩秒,微不可見地往邊上挪了一步,用身體擋住林瑯意的視線,然后若無其事地將牛奶盒遞到她順手的位置:“慢慢喂,不著急的?!?/br> 兩人一直照顧小貓到深夜,終于能空出手來,林瑯意才注意到自己手機上五六個未接來電都是由程硯靳打來的。 這個時間寺廟已經打板止息了,她沒回撥,只在微信上發了句:“什么事?” 結果下一秒,對方像是守在手機那邊似的立刻打了過來。 林瑯意接起才發現是視頻電話。 程硯靳那兒黑咕隆咚的,唯有的一扇窗戶勉強能透出一點光,依稀可以看見他盤腿坐在床上,上半身坐得筆直,正正襟危坐地與她視頻。 他大約看到了她身后的白墻和儀器,疑問:“你還在外面?” “嗯?!绷脂樢庑牟辉谘傻卮饝艘宦?,腦子里還在盤旋著醫生說的話。 “在干嘛?”他又問了句廢話。 “在給貓看病?!绷脂樢饪椿仄聊?,“你怎么還不睡?” 他頓時飄忽了眼神,上上下下地亂瞟就是不看她:“今天不累,睡不著?!?/br> “哦,沒下地干農活所以不累是吧?!?/br> “林瑯意!”他頓時怒目而視,“你這個沒良心的!” 林瑯意掩了下手機,試圖擋住他咋咋呼呼的大嗓門:“你到底有什么事?!?/br> 他撇了下嘴,還是不好意思說他回寺廟后越想越怕,怕她因為今天晚宴上的事生氣,也怕她回頭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來報復他,可最怕她不理他,所以大晚上想打個電話來探探口風。 剛才林瑯意一直不接他電話,他已經想象了無數種可能性,自己把自己嚇清醒了,哪里睡得著? 好在,她只是在救小貓。 救小貓啊…… 程硯靳大剌剌地舒展了一下無處安放的長腿,往床頭舒服一靠,閑閑地問:“小貓?你還救小貓?給我拍個照看看,什么貓值得你大晚上不回家也不接我電話?!?/br> 林瑯意急著打發他,沒什么耐心地將手機視角一轉,將鏡頭拉近后懟著小貓拍了四五秒。 “哇,林瑯意,這貓怎么跟你這么像???”程硯靳忽然大呼小叫起來。 林瑯意:“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