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好的……”艾德里安頷首輕聲。 話說到此,所有人都意識到她在刻意繞開關于以撒的話題,因此當然也沒有人主動去提。 以撒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安靜得像在反省。 直到珍娜、切斯、警員們……連帶著早就悄悄避遠的那兩名士兵都離開了,他才提步走向葉沐:“葉沐,我……” 葉沐沒有看他,她吃力地扶著凱瑟琳,一語不發地撕開了一張【初級傳送符】,眨眼就從他眼前消失了。 第67章 瓦倫丁的結局(中) 葉沐回到家,專心安置好重傷到已近昏迷的凱瑟琳,拜托奧利弗來為她醫治,然后就去了餐廳,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以此避免自己多想以撒的事情。 其實她已經發現了,她并沒因為剛才的突發狀況對以撒生出什么厭惡。 究其原因,大概一方面因為瓦倫丁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而以撒不僅幫了她很多,也一直以一種近乎“理想主義”的心態想讓這個世界變好;另一方面,則是她雖然也想讓這個世界變好,但她也很清楚,這個世界和她原本生活的地方是存在巨大差異的。 且不說什么貴族對普通人絕對壓制、肆意折磨殺戮,哪怕在普通人之間,這個世界的主要構成也并不是她先前認知里的那種“生活模式”,而是更接近游戲,大型的網絡游戲。 那種大型網絡游戲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呢? 是愛恨凜冽,是快意恩仇,玩家間出現對決、擊殺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雖然當這一切真正出現在一個“世界”里,瓦倫丁的死就是真正的死了,沒有辦法像游戲里一樣復活,可社會機制本身如此,她就要承認“殺人”這件事在這個世界的性質遠遠沒有她原先所在世界惡劣。 拋開背景談三觀都是耍流氓。 ——葉沐心里明白這些邏輯,明白她正經受的三觀沖擊是因為世界背景不同導致的,可是沖擊存在就是存在。 她可以從理性上說服自己不和以撒過多計較,甚至可以縱容自己的私心,罕見地濫用一下領主職權不對他進行任何法律上的追究,但在感性上她還是需要消化一下這件事。 所以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以撒,只好索性避著點。既不見他這個人,也暫時不讓自己多想。 想要這樣,最好的辦法就是專注干自己的事,于是在接下來的三天里,葉沐連家都沒回,直接住在夜幕餐廳,在藥劑輔助下不眠不休地卷生卷死。 所有消息都放在中午十二點統一處理,關于以撒的那部分則暫時被她自動忽略掉。 這樣的“卷生卷死”卓有成效,這三天里,她不僅讓自己平靜了下來,也讓餐廳的菜品產量翻了個倍! 這些物資葉沐永遠都不嫌多,直接美滋滋地把多余的部分存進了儲備倉庫,填補了勒斯塔小鎮居民集體搬遷后庫存消耗量的一部分。 到了第三天晚上,她終于有心情睡個覺了,于是從傍晚開始就沒再喝藥劑,餐廳打烊后她就在一樓安靜的角落里鋪了床。 床還沒鋪好,緊閉的大門被敲響了。 葉沐眉心跳了跳,沒有直接應聲。因為這個時間所有人都知道餐廳打烊了,不應該有人會找過來,現在聽到門響,她懷疑是以撒。 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向大門,透過門縫向外看了眼,是珍娜。 她便打開了門:“晚上好?!?/br> “晚上好?!闭淠葲]有進門,站在門外沉了一下,“以撒說你不回他的消息,讓我替他帶個口信……你介意嗎?” 葉沐抿唇:“你說吧?!?/br> 珍娜道:“他說他知道他那天的行為過激了,并且愿意為此接受懲罰。雖然領地的相關法律還沒有制定好,但他可以等待結果,任何結果?!?/br> “坐牢、做苦力,甚至死刑……怎么都行?!?/br> 葉沐沉默良久,最終搖頭:“法不溯及既往?!?/br> 這是在不提任何私心的前提下,也可以放過以撒的理由。 “決定權在你,領主大人?!闭淠阮h了頷首,然后就是半晌的安靜。這安靜拖得太久,當葉沐以為她會離開的時候,她忽然又說,“有些事情我不該說,但我還是想告訴你一些……請允許我只挑選自己能說的部分?!?/br> 葉沐一怔,然后點頭:“好?!?/br> 她以為這會是個很長的話題,便往旁邊讓了讓:“請進吧?!?/br> “不用,很快?!闭淠瓤嘈?,“我只想說,昨天的事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也會殺了瓦倫丁……”說到此處,她睇了眼葉沐的神情,意有所指,“你應該也發覺了,瓦倫丁當時想說一些往事?!?/br> “是的?!比~沐沒有否認,但她也并不想探究。 在過去的三天,她都沒想過要去探究這個問題。 因為這一點顯然關乎以撒的身份,這是他最大的秘密,而他明顯不想多說。 她身上也有與之類似的秘密,她同樣不想多說,可她確信他對這個秘密的存在也是有所察覺的,但他也沒有問她。 這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和尊重。 珍娜也沒想戳破這層遮掩,她眸色深深地望著葉沐,告訴她:“以撒的身份導致他經歷過很多波折,包括長達七個月的追殺。追殺他的,無一不是最頂尖的殺手?!?/br> “我們最初有十二個人,最后只剩了我們三個。即便是這樣,我們也經歷了數不清多少次的死里逃生,為了逃避追殺甚至不得不深入怪物群?!?/br> “最兇險的一次,我們被殺手逼到斷崖邊,不得不跳下去。萬幸,那斷崖底下是一條河,可河里還有水怪,河岸上有時刻等待闖入者的哥布林。切斯當時已經身受重傷,差點成為水怪的獵物,以撒為了救他,不得不自己放血吸引水怪的注意力……那不只是危險,是他做好了一命換一命的打算,能活下來反倒是個意外?!?/br> 葉沐聽得心驚,心跳聲撞得她難受,呼吸都幾乎停滯了。 珍娜低下眼簾,掩藏住回憶帶來的傷痛,繼續說下去:“后來,追殺之所以停止,是因為他找到黑暗法師改換了身份,這個過程同樣充滿艱險……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的身份再被當眾揭穿……” 她沒有再說下去,無聲地望著葉沐,可沉默也足以表明一切。 ——如果身份再被戳穿,那些兇險極有可能會瞬間回歸。到時候不僅以撒、珍娜和切斯,就連整個奇亞娜小鎮都有可能被卷入風波之中。 葉沐避開珍娜的注視,望著月色,深深吸了口氣。 她都不敢想長達七個月的追殺會對一個人的精神造成怎樣的折磨,更何況在這七個月里,他還眼睜睜地看著九位同伴喪生。 如果是這樣,那么以撒那天的過激反應大概可以被歸類為“ptsd”。而從私心角度來說,葉沐甚至覺得這種ptsd的程度真是太輕了! ——同樣的事倘若發生在她身上,她恐怕會變成反社會人格! 大開殺戒!都別活! 但以撒竟然在經歷過這些之后,依舊存有近乎天真的理想主義。葉沐對他的情緒突然復雜起來,一種說不清是憐憫還是什么的感覺在她心底涌動,讓她一時想為他做點什么,卻又不知能做什么。 “請相信我,他不是會逃避責任的人,他愿意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一切代價?!甭晕⒄砹艘幌虑榫w的珍娜重新抬頭看向葉沐,真誠中帶了一點懇求,“但請你不要對他這么的……”她想了個盡量中性的措辭,“不理不睬?!?/br> “以撒欣賞你,也敬佩你?;蛟S你并不知道,但你對他來說非常重要?!闭淠葒@了口氣,“拜托了,如果你真的介意那天的事,就親手把他扔進監獄好了?!?/br> 葉沐心情難言,聽到這句話忽而失笑。她試圖讓氣氛輕松一點,于是用半開玩笑地口吻說:“以撒知道他最好的朋友來勸他欣賞的人親手把他扔進監獄嗎?” 珍娜也的確配合地笑了下,只是笑意苦澀:“這是他自己說的。嘖,我和切斯可沒有他這么高尚,實不相瞞,從事發第一天,我們就建議他跑路了?!?/br> 葉沐啞然不知該說什么。 珍娜覺得想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向她頷首:“不打擾你了,晚安?!?/br> “晚安,慢走?!比~沐還算干脆地和珍娜道了別,但在珍娜離開后,她的心里越來越亂了。 她關上門,煩躁地坐到床邊,但沒心思躺下睡覺。 枯坐了半晌,她又迫使自己躺下,強行閉上眼睛,可根本睡不著,便又只好重新坐起來。 半晌,葉沐嘆了口氣,終于放棄了。她從床邊站起來,將床品、床鋪全部收進背包,然后背著背包離開了餐廳。 她走進住宅區,想去找以撒,可到了那幢雙層帶院的小樓門前卻看到所有燈都黑著,不知道是不在家還是睡了。 于是她打算先回家去,放下背包,然后認真看看以撒這幾天給她發的消息。 剛走到家門口,卻看到以撒和切斯都在。 他們在她的院子里,坐在別墅大門前的兩級臺階上,本來應該在說什么,看到她就同時噤了聲。 然后切斯先一步慌忙地站起來,疾步往外走,走到院子門口,略顯局促地向她打招呼:“領主大人……你們聊,我先走了!” “晚安?!比~沐平和地頷首,切斯為了盡快離開,甚至啟用了一張【初級傳送符】,一秒消失。 她啞笑一聲,再度看向院子里,以撒也已經站起來,望著她,神色不安:“珍娜找過你了?” “嗯?!比~沐點點頭,提步走過去。 在冷白的月光下,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她,試圖捕捉她臉上的每一絲情緒變動。 可她好似沒什么情緒。她走到臺階前,順手摘下背包然后坐下來,就坐在切斯剛才坐過的位置,抬眸望著他說:“坐???” “哦……”以撒怔怔地應了一聲,慌亂地坐回去。 他覺得他們應該好好聊聊那天的事,即便珍娜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他也應該再說點什么——向她道個歉,或者做一些承諾之類的。 但他不知該從何說起,他甚至不敢做那種承諾。因為如果下次再發生瓦倫丁這種事,他依舊會不得不讓對方閉口。 他因而陷入巨大的惶恐不安,其實客觀來講,這種惶恐不安是完全沒必要的——珍娜和切斯都明明白白地跟他說過,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隨時離開。如果想做得再絕一點,他就算搶了這片領地的所有權也不費吹灰之力,甚至作為這片領地的初始投資人,他這么做也完全稱得上師出有名。 可他完全不想那么做,在他心里壓根不存在那種選項。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 葉沐也很為難,思來想去,決定先緩和一下氣氛。。 于是身陷局促的以撒突然看到一個盤子探入余光。 他低下頭,看到一盤面,但不是她之前邀請他們吃過的【蘇式湯面】,這一盤是完全沒有湯的,淡黃色的面條被直接盛在盤子里,上面澆了一些他認不出的醬汁,還有幾種蔬菜絲。 他怔忪著抬眸看她,她笑起來:“今天新做的【涼面】,幫我試吃一下?” “……”以撒對此猝不及防,木然半晌都沒反應過來,直到他肚子叫了一聲。 他連忙接過盤子,臉上發熱。葉沐一哂:“我去拿筷子!”說完就跑進屋里,很快又跑出來,將筷子遞給他。 他沉默地吃面,時間在安靜中又流淌了很久,他聽到她說:“以撒,這種事情不可以有下次了?!?/br> 他的筷子頓住,他側首看她,她望向正前方的目光平靜如水:“你應該慶幸我們還沒有正式公布相關的法律……這幾天連我都在慶幸這一點?!?/br> “而且,我也要承認,即便這是個完全說得通的理由,我在這件事上也的確存在私心的成分,否則我應該像之前處理安德森兄弟一樣處理你,而不是拿這種理由作為說辭,輕輕揭過一切?!?/br> “這讓我很愧疚,但我也只能這樣。所以……我允許自己做一次‘官官相護’的事情,但也只有這一次。以撒,你真的讓我把自己放在了很為難的境地……” 她苦笑出聲,那一聲笑比之前幾天的煎熬都讓以撒更難受。 他張了張口,聲音嘶?。骸皩Σ黄?,我……” 他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于是那千言萬語都只能化作一句道歉,可連他自己都覺得這道歉太蒼白。 “沒必要道歉了,我也不是來聽你道歉的?!彼^頭,迎向他的視線,嚴肅的神情中透著隱隱的無奈,“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不會讓自己變成自己所討厭的人的——所以,如果在法律公布之后你再做出同樣的事情,我們的選擇就只有兩個了?!?/br> “或者,你向我開口把領地要走,考慮到過往的‘歷史’,我不會說什么的;或者,我按照法律處理,沒有任何縱容的余地?!?/br> “我希望我們不會鬧到那種僵硬的局面,好嗎?” 她說完,平靜地等著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