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豇豆葉葉(五)
一覺醒來睜開眼睛,我看見了婀娜的舞女青青。 她正彎腰絞帕子,見我傻乎乎瞪她,微微一笑,模樣甚是嬌美。 “蛇jiejie!”我大感驚喜,腦海中全是她跳洛珈舞的絕世傾姿,趕緊去攥她的衣擺,“蛇jiejie!可否給我一張親筆簽名?” 不是我老黃瓜刷綠漆故意裝嫩,以我五百年的仙齡來算,是三界中絕對的小字輩,一般沒有比我更小的,所以我都叫仙子jiejie。 “燒傻了?”青青皺著眉頭看我,素手纖纖在我腦門上試探。 “挺正常呀?!彼吤呧哉Z,語氣狐疑,“難不成歡喜過度,中風了?” 我眼見佳人主動與我肢體接觸,哪里顧得上她說什么,一個勁兒笑瞇瞇看她,滿心滿眼都是快要溢出的幸福甜蜜。 “娘娘,您干嘛這么看我?難不成想吃了青青?” 少女忽然松開手,瑟縮著打個寒顫。 哎呀不好,唐突佳人了!我趕緊伸出手去握她的,心想可千萬別把美人嚇跑了。 “醒了?” 房門忽然大開,有人衣袖帶風疾步進來。 “王上?!鄙倥凵褚话?,恭恭敬敬埋首跪下,“稟王上,娘娘剛剛醒來?!?/br> 就差那么一點點兒抓到美人柔荑,我摧胸頓足很是惋惜。 “下去吧?!?/br> 走進來的正是妖王,此時他臉上還掛著那張面具,冰冷寡淡毫無表情,看也不看少女一眼。 于是少女回頭望了我一眼,垂下脖子默默走了。 被她那飽含絕望深情苦楚的一眼震撼住,我整個人都沉浸在那雙水眸所營造的悲傷氛圍里。 有!jian!情! ——我想起了師姐淺絳的話語。 “為什么不看我?” 來人硬生生將我的脖子扳向另一個方向,雙唇緊抿,語氣不悅。 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半張白色面具,原來自己正和妖王大人鼻子對鼻子,眼對眼。 一個激靈,腦子開始飛速轉起來。 ——即使隔著面具,我也知道眼前人是個可與god five并肩的極品丑男,心里本來很是反感,不過念在此人還知道用面具遮丑,羞恥心尚存的份上,我決定對他和顏悅色一些。 “陛下,小仙有話要說?!?/br> 我強忍住反胃的沖動,對他展開甜美而客氣的官方微笑。 “嗯?!毖跄曋?,面具后翡翠色的雙眸深如幽潭,讓人看不懂猜不透。 “很抱歉,小仙不能嫁給您?!蔽艺J真嚴肅的說。 “為什么?”妖王不愧是大人物,見多識廣,回問時不僅語氣鎮定淡然半分吃驚也沒有,嘴角甚至還能做到微微的上揚。 “小仙早已與別人有了婚約,對方正是您的臣子,身為妖界至尊,您不可能做搶人/妻妾的糊涂事情?!?/br> 我從脖子里扯出一個香囊,先仔細打開,再輕輕拈起里面那塊藍色的鱗片。 “您瞧,這就是我與夫君的定情信物?!蔽倚⌒囊硪韺Ⅶ[片捧到妖王跟前,獻寶一般,“他叫霽藍,是只蜥蜴精,可漂亮了?!?/br>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妖王身形似乎一滯。 “哼,那蜥蜴要比本王好么?”隔了半晌,有低沉而沙啞的聲音響起,“本王身為妖界統領,三界里無論財富地位都難找到可比肩之人,身為妖后可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仙子可知,這樣的機會很難再有?” “陛下!小仙雖貪財愛財,卻也知道千金難買有情郎的道理?!?/br> 我打斷他囂張的氣焰,邊搖頭邊將鱗片好生收進懷里:“小仙這輩子只認藍哥哥一個夫君,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br> 我心平氣和看向他,神色安寧:“想必陛下也聽說過,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了?!?/br> 說完這一切,我心頭大石落地,又因為覺得自己不卑不亢很有傲骨,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然后我靜靜等著妖王的反應,我想他肯定會發火,會大發雷霆——最好的結果是,他平靜接受現實,與我互相握手道珍重說再見;最壞的結果是,他狠狠揍我一頓,再把我丟到地牢里關禁閉。 可等了半天,妖王卻什么反應也沒有,他只是靜靜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我等得焦躁不安之際,屋子里忽然響起一聲嘆息,綿長悠遠,仿佛流星劃破長空,落入人心尖里。 “癡兒?!?/br> 伴隨一聲低喃,有寬袍大袖朝我撲面而來,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被人緊緊擁在懷里。 “癡兒,你可知,如今你既說出這番話,世間便再無東西能將我倆分離?” 那妖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用很大的力道箍著我,仿佛饑渴的野獸遇到鮮食,恨不得按入肌理嵌入骨血里。 “值了,都值了,我心甘情愿,死而無憾?!?/br> 他整張臉都埋在我的頸窩處,身子因為激動而微微發著顫。 我被他的孟浪震驚,半天回不過神來,腦海中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難道此君不通天庭言語?! “陛下!”我伸手去推他的頭,卻意外發現指尖一滴水漬。 責怪的話語頓時堵在喉頭,我探出手指,顫巍巍去碰對面人的臉——隔著面具,竟然有兩行熱淚正沿著臉頰慢慢滾落,滑過下巴,最后鉆進衣襟里。 “陛下……您這是……” 我震驚了,莫非妖王是一個情竇初開的純情少男?還會因為失戀而落下淚滴? 不過下一刻我的推論便被徹底推翻,只見妖王望著我指尖的淚珠,低下頭輕輕一舔,嫻熟的將那水珠卷進嘴里。 “哎呀!”我被他這曖昧的動作嚇的叫起來,忙不迭將手藏在背后,臉燙的像煮沸的開水。 “別怕,別怕!”妖王見我驚慌失措的樣子,爽朗笑起來,哪里還有半分傷心的神情?“其實我……”他邊說邊要去揭自己的面具。 “砰!” 平地里忽聞一聲炸雷響起,我們身后的房門被踢出一個大洞。 四下煙灰彌漫粉塵飛揚,我忍不住捂住口鼻咳嗽起來,卻不經意睹見洞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豇豆紅!” 來人高喊我的名字,目光兇狠,仿佛要拆了我的骨抽了我的筋,像吃葡萄般一口啊嗚塞進嘴,還死活不吐那層皮。 —————————————————————————————————————— 升仙五百年來,我見過好幾回天青生氣的模樣,不過我敢發誓賭咒,即使前面幾次的怒氣全都疊加在一起,也不會讓他露出現下這般七竅生煙的暴虐表情。 我甚至看到他頭頂有火苗在噗噗作響,燒的空氣發燙扭曲,四周景物都開始變形。 “圣君!救我!” 此時此刻我哪顧得上他為什么生氣,一個激靈跳下床朝就他撲去,心里只想求他幫我擺脫這樁烏龍婚事——蒼南圣君名號在三界那么響,只要他開口,無論是誰都會賣個面子的。 天青紅著眼瞪我,一向面癱的臉皮崩的緊緊,眼珠子仿佛要滲出血來。 “圣君!”我哀叫著去抓他的胳膊,“圣君,快,快幫我去跟玉帝解釋一下,我不是什么妖后,我不能嫁過去!” 天青身上的怒焰奇跡般凝固了。 “你是被逼的?”他擰起眉頭看我,臉上神色緩和許多。 “一切都是個誤會?!蔽覍W著淺絳平日的無賴模樣,聳肩攤手。 ——我堅信那幻夜琉璃盞會被我點亮是個大bug大烏龍,可能是無意中觸動了什么機關,又或者摸到了什么不該摸的東西,不然那妖界老頭為何對我露出“姑娘你坑死了我爹”的仇恨表情? “不是因為覺得他最好看?”天青劈頭問了一句,幽深灰眸仿佛利劍,直直扎入我心底。 “怎么可能!”我忙不迭搖頭擺手,心里納悶他為何要問這么個怪問題,“還能有誰比我意中人美麗?” 我瞧見天青吐出了一口長氣。 “傻瓜?!彼呐奈业念~頭,戾氣一瞬間里消失殆盡,重新恢復為平日里的云淡風輕,“走吧,我們去找玉帝?!?/br> 我高興的點點頭。 “轟??!”忽聞周圍巨響,一道藍光飛過,天青身邊的墻壁轟然垮落,碎石滾滾而下,堵住我們前方去路。 “蒼南圣君,你這是什么見面禮?” 回頭一看,妖王雙手抱拳懶洋洋站在床邊,面具下的白牙往外森森冒著寒氣。 “不經通報就進本王的屋子,隨隨便便就要帶走本王的新娘,這是個什么道理?” 他冷笑著又問一句,隨著那“理”字落地,屋子另一側的墻壁應聲倒塌——轟隆??!整間房變得只剩兩堵墻支撐,木梁瓦塊嘩啦啦往下掉,滿天塵土彌漫,飛沙走石搖搖欲墜,恍如末日來臨。 “啊啊,拆遷辦!拆遷辦出動了!”樹上靈鴉呱呱大叫驚慌四散,“怎么也不先貼個條子哩!” 天青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牽著我袖子一甩,敏捷跨到安全地帶。 “妖王陛下,選后一事是個誤會,豇豆仙子不可能隨你嫁去妖界,請你念著她年幼貪玩不知好歹的份上,高抬貴手饒她一回?!彼D身朝妖王一揖,彬彬有禮,卻也不容抗拒。 妖王并不答話,只是盯著我和天青相握的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你們是什么關系?” 天青被他問的一愣,握著我的手一晃,竟有些不穩起來。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回答,疑惑轉頭,卻見那煙灰色的眸子里滿是霧靄,身邊人喉頭滑動,遲遲不能發出半句聲音。 “他是小仙的監護人!”我急中生智破口而出。 場中二人皆是一震。 “監護人?”妖王嘴角下撇,語音上揚,不知是不懂還是不信。 “是管法術禮義廉恥,對小仙有再造之恩的人!”我想起《三屆異常死亡事件薄》,把話說的又響又亮,聲音脆甜回蕩,“就像小仙的父親!” 一股劇痛自手骨傳來,我感覺自己的手快被捏碎了。 ——為毛???為毛捏我?難道我說的不對嗎?我的魂魄的確是由你重塑再造的呀! 強忍著疼痛,我有苦不敢說有傷不敢言,只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差點就要落下淚滴。 妖王凝神看我一會兒,轉頭去打量天青。 “就像她的父親?”他陰陽怪氣重復一句,仰頭哈哈大笑,長發在風中張牙舞爪,“圣君啊,你也是這么想的?” 話音未落,他已瞬移到我倆跟前,按住我倆雙手交握之處。 “松開!”他鼻尖幾乎貼住天青的臉,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叫、你、松、開!” 天青已然清醒,握著我的手力道減半,卻完全并沒有要放開的痕跡。 “憑什么?”他凝眉望著眼前人,微笑自若。 “就憑我是男人?!毖豕雌鹱旖?,齒縫間寒意迸現,仿佛嗜血的獸正對獵物虎視眈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她養大了再吃掉對不對?”他猛的揪住天青的衣襟,眼神銳利咄咄逼人:“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家伙!滿肚子花花腸子!你們天界都是一群虛偽的小人!無恥!下流!卑鄙!” 天青舉重若輕推開他,語帶譏誚表情冷漠:“天界破事,與我有何干系?” 我瞪大了眼睛。 身后是融融的血色夕陽,他的神色平靜一如往昔,即使面對如此辱罵,即使說了如此不符身份的話,他看起來也神圣非常不容褻瀆。余暉下胸脯有規律的微微起伏著,煙色雙眸一如既往保持清明。 “弄疼你了嗎?”天青對妖王的挑釁置若罔聞,卻松開我的手仔細端詳起來,“方才有沒有捏壞哪里?” 我搖頭,心里有些瑟縮。 ——天青,你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害怕與猜疑的情緒交織,我迷惑了。 “那就好?!碧烨嗨坪跏媪丝跉?,微笑著將手遞過來,“走吧,跟我回蒼南,你無須做什么妖后,玉帝那里我會幫你說明?!?/br> 我站在原地,遲遲疑疑朝妖王看了一眼。 他正惡狠狠瞪著我,面具后的下顎緊繃,渾身上下每一寸肌rou都爆發出獵豹般的力量與強悍,仿佛在告誡我——只要敢你往前走一步,我就會攪個天翻地覆,三屆都別想安寧。 于是我害怕了,朝后退了半步。 年少懷春的時候不是沒做過夢,有人為了你劍拔弩張,為了爭奪你身邊的空位打個昏天暗地。不過我沒想到這個夢會實現,居然真的有人為我打架,雖然主角是全三界至尊無敵丑的螃蟹男和蛤蟆君。 “走吧,跟我走?!碧烨噙€在笑著,臉色卻有了幾許白,“豆兒,你在猶豫什么?” 夕陽給他煙灰色的睫毛鍍了一層金,青色的身影在落日下變的很長很薄,仿佛風一吹就會消散。 我看著他,恍恍惚惚間腦海里有什么翻騰。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也發生過這樣一幕——有誰將手遞過來,讓我放下一切跟他走。 當時我毫不猶豫的將手交了出去。 然后便有去無回,那一生,再也沒有見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