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豇豆莖莖(十一)
可恨的三只眼,到底沒有將我變回原形,理由是“本座覺得你如今的樣子更討人喜歡?!?/br> 我傷心欲絕悲痛萬分,在靈霄殿內大哭大嚷上躥下跳。他則伏在案前品玉喝酒,嘴角噙笑。 鬧到最后,我已然嗓子嘶啞再也嚎不出聲,好不容易攢了一百年的淚也在這回統統擠了個干。 “又不是一輩子都不把你變回來?!?/br> 二郎神見我再無力氣抗議,這才施施然說出一句。 “東西吃不完可以打包么,本座送你一只乾坤袋,好不好?” “不好?!蔽也林鴾I果斷拒絕,皺起鼻子恨恨道,“除非你免掉我的債?!?/br> 二郎神挑高眉,有些愕然。 “啊——你說那金秋葵?!彼路鸩畔肫鹚频?,眉頭一寸寸舒展,最終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可以,可以免掉你一半?!?/br> “簽字畫押不許抵賴!” 我沒料到事情進展的如此之順利,頓時喜出望外,激動的一身毛都炸了起來。 二郎神沒答話,只用一種悲憫天人的目光打量我,仿佛在說,窮人,真可憐。 由于沒有變回原身,當夜我便宿在靈霄殿內的貴妃榻上的,離二郎神的睡床不過幾步之遙。 我是一點不害怕,一點不緊張的。雖說仙人男女有別,但現下我是京巴模樣,那三只眼又喜歡男人,哪怕晚上直接睡在他身邊,我的心中也不會起半分漣漪。 哦不對,應該還是有反應的——總對著他的臉,我會反胃睡不好覺。 不過我豇豆苗苗雖光明磊落心懷坦蕩,偏偏還是有人看我不順眼。 便是那二郎神的仙婢綠釉。 話說那綠釉本來只當我是二郎神在外撿回的野狗,初見時對我溫柔貼心面慈目善,仿佛觀世音在世普渡眾生。 “這狗兒好乖?!彼灰娢冶憔o緊擁住,紅菱小嘴貼于我面頰之上,聲音柔的可以滴出水來,“小乖乖,你孤苦伶仃怪可憐的,肯定很害怕很彷徨,不如以后就跟了我,可好?” 邊說邊偷偷用余光瞄二郎神。 我見有嫵媚女仙與我主動示好,雖貌美不及芳主,心中也禁不住飄飄然飛起來。 二郎神不置可否,放下手頭的筆,將案頭紙卷朝我拋來——“喏,簽字,畫押,你要的?!?/br> 我噌的跳出綠釉的懷抱,將免債聲明書小心翼翼叼到貴妃榻上,再用枕頭好生壓著。 “真君不要后悔哦?!?/br> 做完這些動作,我心頭大石總算落下一半,忍不住獰笑呲牙。 “有時間擔心這些,怎么不多吃點?”二郎神搖頭,從盤子里拈了一塊月桂糕放到我嘴邊,“方才你不是還哭著說,看的多吃的少,心肝腸都要碎掉了?” 我下意識咬住點心,邊嚼邊口齒不清的反駁:“小仙這不是擔心真君言而無信嘛……” 啪嗒! 只聽一聲重物墜落的聲音,我好奇回頭,只見綠釉手中的磁盤不知為何掉到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你、你是仙子?” 她面色慘白,用一種非常奇特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正是?!蔽覍⒏恻c囫圇吞下,朝她討好的搖搖尾巴,“我是芳草門下的豇豆仙,jiejie你漂亮又溫柔,是什么仙呀?” “她生來便是仙,不用修煉?!倍缮衽呐奈业念^,語帶三分慵懶,“綠釉跟了我幾百年了?!?/br> 我心中頓時大為艷羨——誰不知生來便是仙的仙是最高等的仙?這個猥瑣男三只眼,竟然有個身份如此高貴的仙婢!該斬,真該斬! 然而綠釉仙子并沒有顯得多高興。她一直靜靜望著我,眼中古怪的光芒越來越盛,臉色如同衣服一般郁郁蔥蔥起來。 二郎神用完膳便去賬房查賬了,我覺得還沒吃夠,索性跳到桌子上大快朵頤起來。 “不知羞恥!” 吃的正歡,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輕輕一聲。 我以為自己幻聽,轉頭求證,卻見綠釉面色沉沉立于門口,雙眸利如尖刀。 “不知羞恥!” 她又說了一次,這次聲音大了許多,吐字清楚發音準確:“為了討真君喜歡,你竟然連哈巴狗都愿意做么?” 我驚訝的張大嘴,半塊云片糕從嘴巴里掉下來。 她滿面厭惡的冷笑一聲,翩然轉身,衣帶香風消失于門外。 —————————————————————————————————— 靈霄殿的夜,靜悄悄,晚風把窗欞輕輕地搖。 年輕的仙人啊頭枕著波濤,睡夢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貴妃榻上熏了安神香,這本該是一個難得的好眠之夜。 我豇豆苗苗卻極為罕見的失眠了。 是喝多了茶?還是喝多了咖啡?最終我不得不承認,其實是綠釉仙子離去前的話,像針一般扎在我嬌嫩心間。 ——她討厭我,我被美人討厭了。 我實在覺得很受傷害。 在貴妃榻上輾轉反側了九十九次后,我終于決定做個不愿做奴隸的人民,嘩的站起來。 “小豇豆睡不著么?” 屋內適時傳來低低的調笑。 我循聲望去,只見二郎神正支著手半倚在床上,雙眸中映出一彎新月,清明如渠。 “真君不是也失眠?”我很是感慨的嘆口氣,“不如咱倆一塊兒聊聊人生,暢談理想與未來?” ——我想趁機再跟他好好合計真心花的事。 “……過來?!?/br> 半響后,二郎神終于妥協的朝我招手。 我飛奔下貴妃榻,一躍跳到他枕頭邊。 “小豇豆?!庇兄粶責岽笫指┫?,一絲一絲理著我身上的長毛,“難道你完全沒有男女戒備之心么?” 我懶得答話,只是舒服的瞇起眼,嘴里輕輕嗚咽著。 ——戒備?為什么要戒備?身為一只狗,被人順毛是一種生理享受。再說那三只眼在我心中根本就不是仙君,而是一只想吃掉癩蛤蟆的癩蛤蟆,跟我這出塵脫俗的天鵝怎可同日而語?被他摸,跟被同門師姐摸,半點差別也沒有。 一思及此,我索性屈膝趴在床上,耳朵也愜意耷拉下來。 “還真把自己當狗了?!” 二郎神的聲音陡然拔高,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這喜怒無常的猥瑣男,不是你說我變狗比較討人喜歡嗎? 我頓時覺得分外委屈,悻悻然撐開眼皮,支起四條小短腿,尾巴高高翹起來:“真君大人不要生氣,小仙只是覺得真君的床特別軟特別香,所以忍不住體驗了一下?!?/br> “哼!”二郎神下巴高仰,又開始一個鼻孔出氣。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不經意睹見床頂上那碩大無比的絲絨天幕,頓時毫無保留的驚呆了。 ——啊啊啊,靈霄宮殿算什么!不過是個普通的藝術擺件!這張幕布才傳說中令人窒息的鬼斧神工之作! 在那華麗的墨色絲絨上,錯落有致點綴著各色頂級珠寶。幾千粒鉆石組成的銀河,從幕布中央蜿蜒而過;紅色火星,黃色土星,藍色天王星,數十粒純色星球從容分布于寂靜夜色里;浩瀚星塵,璀璨流星,圣潔如幻夢的微光,甚至充滿魔力的紫色漩渦……一切的一切都被恰如其分表現出來;無與倫比的脫俗,驚心動魄的美麗,足以讓人覺得世間它物之美都不過是一粒渺小黯淡的塵?!鞘且粋€用寶石拼成的微型宇宙??! 哐當! 我的下巴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撿也撿不回來了。 “美么?” 耳畔響起二郎神得意的獰笑。 我呆怔著無法語言。 ——這、這不是我夢中的場景么? 那樣的美輪美奐,那樣的令人心顫。那充滿魅力無法窮盡的世界,仿佛黑洞般將我深深吸引,我甘愿溺死在浩瀚飄渺的星空中,永生永世再也無需醒來。 “中魔障了?” 有人“啪”的一拍我后背,我恍若隔世般打個激靈,哇的叫出來。 “不至于看的這樣呆吧?”二郎神碩大的笑臉出現在我面前,“芳草門的小仙也忒沒出息了些?!?/br> 我還沉浸在那片鉆石星空中無法自拔,胸脯高高起伏,一顆心仿佛快要跳出來。 “小、小仙還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東西?!睌鄶嗬m續開口,我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壓抑住自己的激動,“太美、太不真實了……” 二郎神的笑容淺了一些,也黯淡了一些。 “你應該是除了我以外,第一個看到這鉆石星空的人吧?!彼麄阮^望向那幕布,目光幽遠,“本以為再也不會有人看見……” 他忽的掉轉脖子,對著我怒目相向:“沒想到你竟做了第一個爬上這張床的女人!” 我幾乎聽見他口中傳來牙齒互磨的咯咯聲。 “哦?!蔽覍捜萸译S意的應了一聲,實在并沒覺得這件事有多嚴重——反正三只眼只會在乎第一個爬上這張床的男人,不是么? 卻見二郎神眼中白芒一閃,掌風襲來,眼看有道五指黑山朝我壓下。 “娘的!你又想弄暈我!”我尖叫一聲,眼明手快朝床里滾去,“不要動不動就暴力威脅好不好?!” 那五指山想必是被我的英明神武喝住了,半天沒有落下來。 于是我滿意的將爪子從臉上取下,發現自己剛好滾到了一具精壯溫熱的胸膛前。 “真君,身材不錯?!?/br> 我用爪子敲敲眼前的大塊胸肌,以一種純粹欣賞藝術的口吻說。 “你這……”抬頭睹見二郎神的雙眼越來越暗,仿佛集聚了方圓百里的烏云雷電。 我趕緊把爪子撤了回來。 “真君啊,您實在太有錢了,您是不是特別喜歡錢吶?不如教教小仙如何發財?”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特別機靈的轉移了話題。 “……我不愛錢?!倍缮竦呐馍陨酝肆诵?,收回五爪以手做枕,面上有幾分莫名的疲憊。 “不愛錢?”我很是吃驚,比聽到他說自己喜歡天青時還要吃驚——這暴發戶怎么會不愛錢? “我不愛錢,我只愛錢能換得的東西?!倍缮裢^頂的天幕,似乎有些微的失神,“誰會愛那毫無意義的阿堵物?世人愛的,不過是用錢能實現的心愿?!?/br> 我忙不迭點頭,對三只眼此番見解深以為然。職業這東西,一開始都是愛好,最后就漸漸就成為了技術。 “真君大人到底想得到什么呢?”我癡癡遙望那璀璨的天幕。 你又為何會搜集如此多瑰麗的奇珍異寶呢? “……要最美最好的,只要最美最好的……”可惜二郎神卻并不答我,他雙目空洞神情呆滯,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緒飄到九霄云外。 最美最好——莫非說的是天青么? 腦中靈光一閃,我恍然大悟起來。 是了,肯定是的!二郎神搜集這么多寶貝,一定是為了向他心中最美的人獻媚! 搖頭嘆氣,我實在是不看好這段被詛咒的蛤蟆之戀。 “這是無望的愛戀?!?/br> 清冷夜空中忽有突兀的女聲響起,仿佛流星破空而出,炸裂于地,濺起一室塵埃。 ——哎呀!我沒有管好自己的嘴,不知不覺將心里話xiele出來。 話音剛落,我感覺到喉嚨一陣錐心疼痛,森森寒氣從五臟六腑滲出,迅速蔓延至每一根經脈。眼前景物忽然一片昏暗,什么都是黑茫茫的,除了一雙血紅猙獰的眼。 “嗚嗚!”我四肢抽搐翻來覆去,最后再也強撐不住,緊咬的牙關中泄出一絲哭聲——這是抽筋扒皮切腹刻骨之痛??! 黑霧忽然散開,疼痛感迅速消失。 我顫巍巍的睜開迷蒙淚眼,發現眼前是熟悉的墨色衣襟,有蔥白玉指剛好抵于那胸膛之上。 原來自己不知于為何變回了原形,正以一種極其曖昧的姿勢,與二郎神相依相偎擁在一塊兒。 二郎神低著頭靜靜凝視我,眼中一派迷茫之色。 在他額頭正中,嵌著一道微小的紅點,仿佛未能燃盡還在滋滋作響的灼炭,一閃,又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