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豇豆苗苗(四)
天青不知道從哪里找來個臨時船夫,帶著我們渡過怒火滔天的忘川河。 從背后望去,只見那船夫黑衣黑褲黑高帽,拖著一條長長的鎖鏈,十分地有朋克范兒。 “不會是剛從牢里跑出來的吧……”我忍不住小聲嘀咕。 丟掉琺瑯尚算小事,協助重犯越獄就是彌天大罪了,也不知道天青辦事牢靠不,反正我是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這是黑無常?!碧烨嗟吐曅Φ?,“那鎖鏈是他的法器?!?/br> “既然同是仙友,為何不轉頭過來打個招呼?”我癟嘴表示不信,沿途這船夫一言不發甚為沉默,肯定有什么古怪。 “仙子多慮了?!?/br> 船夫聽見我們的對話,終于出聲,艱澀暗啞猶如銹跡斑斑的銅器:“只因我相貌丑陋,怕仙子看了受驚,所以才沒有主動招呼?!?/br> “你竟把我看成那以貌識人的庸俗之輩!” 我色厲內荏的呵斥他:“無論美丑,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態度!” “……黑兄你就轉過身來吧,不然這小豇豆不會安心?!?/br> 天青的聲音似乎在強忍笑意。 于是黑無常無奈脫掉高帽,轉頭朝我微微一躬身:“豇豆仙子,久聞大名了?!?/br> 待他抬起頭來時,剛好一陣清風吹過,將他那原本遮住面頰的中分長發吹起。 “??!”我禁不住叫出聲來。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對不起,嚇到仙姑了?!焙跓o常臉色一暗,迅速將帽子扣回腦袋上。 “不!”我大叫一聲站起,緊緊握住黑無常的手腕。 “仙君哥哥,我、我沒有被嚇到!”由于太過激動,我竟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我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然長的這樣好看!” “……沒想到仙姑居然被我的容貌嚇傻了?!?/br> 黑無常一愣,隨即苦笑,似自嘲,也似內疚。 “我沒有……”我正想著急辯解,忽然想起那個天庭最大的秘密。 于是收口,掉頭,惴惴不安看向身旁——天青正靜靜望著我倆,神色難以琢磨。 “咳咳,總之呢,仙君是很好看的……”我松開黑無常的手,假裝鎮定的坐回板凳上,“仙君不必妄自菲薄?!?/br> “仙子真是好心人?!焙跓o常只當我是安慰他,慘白了臉,轉過身繼續劃船。 我頓覺心中難受異?!缢菇^色啊,為毛要一直遮著臉呢? 回頭偷偷瞅一眼天青,他又恢復了萬年不變的面癱表情,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渡過了忘川,黑無常帶著我們來到閻王殿。 估計是聽見天青來的消息,但凡能想到的妖怪全都出來溜達了,一路上到處鬼哭狼嚎,更有人不畏艱險不畏阻塞三番四次重復路過,然后就扭著脖子使勁朝我們這邊看,扭啊扭也不怕扭脫臼。 “仙子可有受驚?” 當我跟一只三眼犀牛怪對看的津津有味兩兩相忘的時候,黑無常終于忍不住了。 “沒有沒有?!蔽椅男?,指著那犀牛怪頭頂的眼睛,“仙君哥哥,這該不會是二郎神的親戚吧!” 耳畔立刻響起天青略顯做作的咳嗽聲。 黑無常慘白的面皮有些泛紅,吞吞吐吐道:“仙子又拿二郎星君開玩笑呢……” 罷了罷了,這群活在謊言里的人是不會理解的。 我是真心覺得冥界的仙人比天界的好看,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況,不過那時大家都不相信,還指責我總愛說反話以標榜自己與眾不同。 唉,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天才總是寂寞的。 黑無常跟我們打了聲招呼,說是去跟閻王通報,牛頭馬面遣散那些看熱鬧的妖怪,大殿前終于只剩我跟天青二人。 “敢問豇豆仙子,覺得你家芳主長相如何?” 天青機械的聲音冷不丁躥出,一旦他改口叫我“仙子”,那就證明他在生氣了。 “當然很美很美?!蔽颐摽诙?。 ——這是什么怪問題,芳主不美的話,那呂洞賓怎么會糾纏她幾千年? “仙子以為,廣寒宮里的嫦娥長的又如何?”天青又冷聲問。 “公認的天界四大花旦之一,艷麗嫵媚不可方物?!?/br> 我答的毫不遲疑,本座向來對嫦娥的美貌心悅誠服,那可是讓天蓬元帥落馬的大人物。 “那仙子覺得你自己呢?”天青竟然窮追不舍起來。 “……還算湊活吧?!蔽要q豫片刻,含糊嘟噥過去,“你干嘛拿我跟她們比……” 都說看女人是否有魅力,首先得看她的追求者數量和質量。想當年前我豇豆紅剛升仙入籍,也曾有數位仙君對我或明或暗的表示好感,只可惜后來都無疾而終,近些年來更是淪落到小姑獨處無人問津的地步。 ——莫非是我哪里長退化了? 我摸摸臉皮,難解心頭疑惑。 “……沒有不正常呀……”恍惚中,我聽見天青喃喃自語的聲音。 我沒好氣白他一眼,全天庭最不正常的就是你了好吧? “不知仙子覺得……”天青張口正要繼續問話,卻見黑無常帶著一個跟他類似打扮的人走過來,白衣白褲白帽加鏈條。 “仙子,這是白無常?!边@回黑無常學乖了,先向我做介紹。 我點頭微笑,心想白無常也挺驚艷的,雖然比起黑無常來還差那么一點點。 那白無常見我目光炯炯,很有些尷尬,于是跟他兄弟一樣開始甩動頭發犯傻:“我相貌太過駭人,怕是嚇住仙子了……” “別!別!”我趕緊伸手制止他的不理智舉動,老是甩劉海你們脖子痠不痠呀,“實不相瞞,我很欣賞二位,二位能在不被人看好的崗位堅持幾千年,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簡直是我的偶像??!” 這是真心話,我豇豆仙是個沒有背景的草根,平日里免不了要對天青之流的上仙溜須拍馬奉承幾句,哪有勾魂使者般鐵面無私? “沒想到仙姑這么理解我們!”白無常用“知音啊可找到你了”的熾熱目光看著我。 我頓覺耳根子發燒,低頭羞澀一笑:“哪里,哪里……都是志同道合的仙友嘛?!?/br> “白無??墒怯鞋m瑯的消息?”天青冷冰冰的話語突然插了進來,非常的不合時宜。 “稟圣君,無常已經四處打探過了,那琺瑯香獸誤闖冥界后,被妖王的妃子捉走,如今正關在博陵第里?!卑谉o常對著天青垂頭,態度恭敬。 博陵第,妖界最幽深的府邸,也是妖王的宮殿。 天界和妖界向來不和,互相看不順眼,什么都要競爭攀比,如今琺瑯這種珍貴神獸落到妖王手里,只怕很難再要回來了。 天青聞言皺眉,瞟了我一眼,目光亮如火炬,照的我一顆嬌嫩芳心拔涼拔涼的。 ——看你干的好事!我知道他肯定是這個意思。 想到芳主失望的神情,又想到琺瑯嬌憨的模樣,我鼻子一酸。 “瞪什么瞪!”氣上心頭,我再也不愿對天青陪笑臉了,憤憤回嘴,“就是拼命我也會把琺瑯奪回來,到時候要殺要剮隨便你好了!” ——沒了琺瑯,我遲早都要被大刑伺候,被神仙砍和被妖王砍還不都是砍?我豇豆苗苗超脫了! 話音剛落,只見黑白無常二人都用一種既害怕又詫異的眼光打量我。 看什么看?沒看過美女嗎?我也朝他們狠狠瞪回去,反正這等*的美男子,離開了幽冥界也很難見著了。 “……豇豆仙子只怕是被‘博陵第’三字嚇到了,并非有意冒犯圣君,還請圣君萬不要在意?!?/br> 黑無常斟酌惴惴不安開口,卻是向著天青。 我側頭看向天青,發現他的臉色確實有些不好看。 ——雖然他的臉一直都不好看,但至少以前臉色是正常的,不會像如今澆注了沉甸甸的鉛一般。 我想肯定是因為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話忤逆他了。天青是與玉帝平起平坐的圣君,怎能被我這樣的小輩頂撞?心里有些懊悔,但更多的是義無反顧——罵都罵了,狠話也放了,他要拿我怎樣呢? 悄悄垂下睫毛,淚珠兒冒出眼眶,鼻尖也紅了大半個。 縮在廣袖里的手,將拂塵攪了又攪,繞了又繞。 “仙子……”安靜詭異超低氣壓下,黑無常欲言又止的聲音傳來,隱約帶著一絲憐惜。 “仙君哥哥!”我迅速抬起頭來看他,眼中水波盈動,“請你帶我去妖界吧!無論如何我都要將琺瑯帶回來!” 黑無常的臉騰地一下變紅,他張嘴正想說話,臉卻被一片寬大的袖子遮住了。 “不許去妖界?!?/br> 沉默了半響的天青,只說了這一句話。 他側過身居高臨下的看我,眼中仿佛有冰河沉睡三千年。 “……為何不許去?”我咬著下唇看他,很是不甘。弄丟本門圣獸是大罪,按照門規要被罰杖刑三百,不死也要脫層皮呀! “你修為太淺,仙氣未穩,不能接觸妖魔界的一切事物,免得沾染邪氣墮入歪道?!碧烨嗷卮鸬睦硭斎?。 “那你還不是帶著我來了這冥界……”我不以為然別嘴。 “冥界管事的都是仙人,怎能跟妖界那種污穢之地相提并論?”天青冷笑,言辭間很是不屑,“再說你一直跟著我,又怎么會有邪氣侵身?” ——莫非此君忘記方才那兩只被丟去阿鼻地獄的妖怪了?還說什么不會有邪氣侵身,本仙姑可是被他們打得都吐血了??! 我幾次想張口,最終還是將頂撞的話默默吞了回去。 沒關系,天青健忘是好事,他要是一并忘記我打他一拳的事實,還賺了。 “圣君說的對,妖界魚龍混雜陰險難測,仙子這涉世未深的樣子,還是不要去的好?!焙跓o常接過話茬,英俊的臉上滿是誠懇。 我自覺從未被帥哥這樣溫柔關心過,心頭一暖,臉上飛出兩朵紅霞來:“多謝仙君哥哥好心,倒是小仙考慮不周,魯莽了?!?/br> 既然天青不讓我去,我就不要當著他的面去唄,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曲線救國也是一出妙計。 黑無常大概沒想到我這么聽話,又是一愣,嘴角慢慢綻出一個足以傾倒眾生的笑。 我是越看越陶醉,越看越幸福,幸福的忍不住也咧開嘴。 ——哎?怎么會有如芒在背的錯覺?是誰在扯本仙姑的袖子?! 回頭一看,天青的兩道劍眉斜斜飛入云鬢,眼中何止冰河世紀,簡直是山雨欲來的2012了。 “仙子,拂塵掉了?!?/br> 天青不動聲色松開我的袖子,一瞬間里又恢復了無情面癱男身份。 我順著他眼光看去,這才發現拂塵不知于何時脫開我的手,靜靜躺在了地上。 唉,真是美色誤人呀。 “讓仙君哥哥見笑了?!?/br> 我朝黑無常羞澀一笑,以十分淑女十分嬌柔的姿態側身屈膝,優雅而從容將拂塵撿起來。 天青的臉色越發難看,已經進階到我再看他一眼就會忍不住選擇自爆的程度。 我可不想給自己找虐,于是從頭到尾都笑瞇瞇看著黑白無常二人,心里喃喃道真是秀色可餐。 “走了!”天青從牙齒縫里丟下一句話,轉身離開。 我繼續笑瞇瞇不說話, 選擇性失聰。 ——走?怎么可能走?本仙姑還沒跟黑無常談論人生理想奮斗目標呢!仙君哥哥你喜歡什么樣的仙子???將來打算生幾個小孩呀?男的還是女的…… “噗噗”,我腳下的彩云居然自己動了起來,跟著天青的背影飛速移去。 ——你個黑心肝的,怪不得要先變一朵云給我,原來是做臥底用呀! 哀怨的看了天青一眼,在被拖離幽冥殿以前,我悄悄將自己親手繡的水帕扔在地上。 那里上面有我的聯系方式和門牌號碼,不愁黑無常找不到。 一路上氣流平緩,暖風穿過衣衫和長發,我禁不住愉悅哼起歌兒來。 “仙子很高興?”天青的聲音就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你可還記得自己弄丟琺瑯的事?” “記得?!蔽尹c點頭,語調輕快,“我知道自己會被處以三百杖刑?!?/br> “那你還高興什么?”天青的音調非常奇怪。 怎么會不高興?文藝女青仙的春天到了呀。不過我當然不會直接這么回答,那太傻了。 “能和圣君一起去妖界游歷,即便是要被罰杖,也是很多仙子夢寐以求的,為何不能高興?”我選擇了一個最可能讓天青滿意的答案。 “你怎么知道我會帶你去妖界?”天青一聲嗤笑。 “圣君如此宅心仁厚,怎會舍得讓琺瑯在博陵第受苦?”我的馬屁拍的那叫一個響亮,“既然我不能獨自去妖界,唯有請法力無邊的圣君出山護航了?!?/br> 前面人沉默了半響。 “……無論如何,你都不可邁入妖魔二界?!碧烨嗨剖菄@了一口氣,“琺瑯的事,我會想辦法?!?/br>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聽得后半句,心頭總算大石落地。 心頭忽然一轉,趕緊怯生生探到:“那、那冥界總還能再來吧?” 前面人忽然頓住了腳步。 “哎呀!”我嬌嫩的鼻尖撞上他堅硬的后背,疼的咬住了舌頭。 “……你喜歡黑無常?!碧烨嗟穆曇粲挠膫鱽?,無悲無喜,沒有疑問,只是陳述。 心事被人說中,我只覺得臉頰燒的都要化掉了,只好吞吞吐吐道:“也不知圣君可否幫我做個媒……” ——方才見黑白無常對他態度恭謹,可以料想他的話一定是極為算數的,要是由他搭線,不愁見不到仙君哥哥。 然而我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等到天青的回答。 我跟著他度過了忘川,翻過了群山,最終回到了芳草門前。 一路沉默。 “小豇豆?!?/br> 在我跨進大門前,天青低沉醇厚的聲音終于響起。 我只覺得臉都丟盡,抹干面頰上的淚,回頭倔強看他,下巴高抬。 “——為什么要喜歡?” 他站在云中靜靜凝望我,眉目幽遠,帶了一絲難解的惆悵。 “做個單純的仙子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