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豇豆苗苗(二)
“叫天青就行了,不必把仙號帶著?!眮砣巳缡欠愿?,語調寡淡。 這朗朗如玉的聲音,仿佛天庭最好的千秋美酒,甘醇的讓人一聞便醉,永生都不愿醒來。 我閉上眼,將心頭微微的起伏按捺。 “你是帶琺瑯來找花蜜吃的?”天青問我,“為何只有你一個?琺瑯呢?” “稟天青君,小仙剛到蒼南時氣息有些亂,便放琺瑯先行去覓食,自己留在這兒打坐固元?!?/br> 我繼續保持垂首之姿,將視線移回自己的腳尖。 青綠草間,柔軟的裙裾仿佛鮮花盛開。誰說紅配綠賽狗屁的?像我這樣的文藝女青仙,追求的就是小眾和個性,跟一般普通仙不可同日而語。 “那你先隨我進去吧,靈霄花開還要再等一個時辰?!碧烨鄾]再多話,拂了袖轉身離開。 我抬起頭看他的背影。 他的身材挺拔,行姿優美,一身仙袍如秋雨乍晴,蔚藍無際,幽然雋永。 青如天,明如鏡,瑩潤光潔,他確實是但當的起“天青”二字的。 ——如果只看局部,忽略重點的話。 唉,天意弄人啊。 我搖搖頭,提著裙裾跟上。 隨天青進了蒼南府邸,他進屋研讀他那看不完的天籍,我則蹲在院子里研究花花草草。 蒼南既是圣境,自然長了許多別處見不到的植物,琺瑯最愛的靈霄便是一例。 靈霄百年一開花,開花只須臾,花時會飄出芬芳的甘露浮在半空,是為頂級花蜜。常飲此蜜身體能散清香,所以是香獸們最渴望的美食。 我自然也是喜歡靈霄的,因為它是我染布不可或缺的原料。 在院子里東刨刨西刨刨,我忽然發現一株不應該在這里出現的植物。 那修長苗條的軀干,那弱柳扶風的身姿,那宛若天成的線條,那晶瑩剔透的翠綠…… ——那分明就是一株豇豆嘛! 揉揉自己的慧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360度全方位多角度看,美尼爾氏眩暈的看,最終我得出了結論——這果真是一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豇豆。 哪怕它現在被數縷華麗麗的金絲單獨隔開,也完全不能掩蓋其粗獷原始的山野本質。 在這寸土寸金,連花王牡丹都進不來的蒼南,為什么會有一株豇豆? 還是一株帶著明顯人為種植痕跡的豇豆? 我心中頓時大鼓擂動。 “被你發現了?” 遠遠的飄來天青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 我僵著身子不敢動彈,腦子開始飛速的轉。 蒼南如斯圣境,只有天青一人能居住,想來這種豇豆之人也非他莫屬了。 只是不知他為何要在這里種一株普通的豇豆呢?莫非他嫌每日以風露為食的仙侶生活太枯燥,想吃點豇豆換換口味? 望著眼前迎風起舞尚不知大難臨頭的小豇豆,我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煎炒煮炸,不管哪種對我豇豆一族來說,都是殘忍而痛苦的死亡方式。思來想去,唯有腌制要好受一點,只當是喝了幾口咸水,在鹽海里泡個澡罷了。 打定主意,摸摸眼前的小豆苗,我轉身對天青君甜甜笑道: “——天青君,豇豆還是要泡著吃才好!” 這一回頭不打緊,天青的面容猝不及防闖入我眼簾。 ——我的菩提老祖哇! 只覺一陣強烈的心悸,我整個人仿佛都要炸裂開,五官在瞬間里失去知覺,內臟統統停擺。 倒抽一口冷氣,飛速將目光別開,強制鎮定咬住下唇。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不正常,很不應該,可是!可是生理反應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即使不是初次相遇,雖然心中早有預見,天青君的仙姿仙容,依然讓我深深震撼! ——每當做噩夢的時候,每當要暈倒的時候,只要想起天青君的臉,我就能在第一時間醒來。 ——好幾個輾轉難眠的夜里,我都對著浩瀚蒼穹苦苦思索:造物主究竟是懷揣著什么樣的心思,才創造了這樣一張登峰造極的臉? “是你們芳主托我種的?!?/br> 淡色的袍子飄過來,天青走進了小院。 “芳主要這豇豆做什么?”我回頭看那金絲中瑟瑟發抖的小苗,也不著痕跡避開了眼。 ——同胞啊真為難你了,要天天面對那張臉。 “還不是因為天庭來了個冒牌的豇豆仙?”天青的話音里帶著三分笑意,“那新仙子沒有豇豆原身,豇豆們民意難平,你們芳主這才托我在蒼南境里種一株豇豆,好冒充那仙子原身?!?/br> 我的面皮不由得從白轉紅——沒想到我這個空降兵還在豇豆界掀起了壯闊波瀾,不知道有沒有豇豆聯名上訪奏本彈劾我呢? “放心,你們芳主都替你擺平了?!?/br> 這天青仿佛我肚子里的蛔蟲,我想什么擔憂什么全被他一眼看穿。 “……其實,我倒真希望自己以前是一株豇豆,好歹也是個明白結果?!?/br> 望著眼前沒有愁苦的小豇豆苗,我忍不住嘆氣,自己升仙前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原身究竟是什么,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一無所知,要真是個豇豆精也不錯。 “何必執著于前世?” 天青也知道我失憶的事,他和芳主一樣,對此事不以為然。 “也許只是因為天界那時正好搞仙口普查,你們芳草門生育指標未能如期完成,便隨便抓了一個魂魄過來充數?!?/br> 我見他說的如此輕松自然,仿佛天經地義一般,忍不住提醒他:“芳主說,我是被玉皇大帝欽點升仙的……” 還特意加重了“玉皇大帝”四個字。 “那也沒什么,很可能是三屆同時搞戶籍盤點,天界沒能順利達到預期的人口增長比率,玉帝便隨便抓了一個魂魄過來充數……” 天青依然力挺自己的觀點。 于是,在他慢悠悠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了這樣一出景象——豇豆小仙入籍大典完成,玉帝欣喜若狂提著金筆在《三屆史》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截止隆豐年四月十五日,天妖魔三屆累計非人類數量終于順利突破百萬大關,目標達成,可喜可賀,可歌可泣哉! 冷汗沿著后脊梁滑落,我覺得十分悲愴無奈,淚花開始在眼眶里團團打轉。 只聽一聲悶笑,青袖如風拂過我面頰,有只手在我額頭輕輕一點。 “你怎么這樣傻,小豇豆!” 這下我明白,是天青故意騙我玩兒了。 “為上不尊的破仙!”怒從心起,我狠狠跺了草坪一腳——既然主人碰不得,踐踏一下主人的地盤也是好的。 “這就生氣了?”天青不急不惱,音調愉悅上揚,“那我賠你一只芳獸好不好?” “不稀罕!”我想也不想便頂嘴。 然而回過神來,心中騰起一絲驚訝——方才自己沒幻聽吧?著名的天界芳獸,能散百香只誕生在蒼南的芳獸,全三屆加起來也不過十只的芳獸,剛剛這無良的天青君竟說要送我一只? “……不知豇豆仙子覺得,我蒼南的芳獸哪里不夠稀罕?” 天青的聲音從頭頂隱隱飄來,似有轉冷變硬的跡象。 “吃不得,跑不快,只能拿來聞聞香味附庸風雅,這樣的擺設,不要也罷?!?/br> 后悔也晚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出真心話。 真的,養寵物這事還是得量力而行,仙有多大膽,神獸多大產。我豇豆仙可不是芳主這般法力高強的上仙,養得起那些華而不實的香獸。要是這天青君愿意送我能抵擋兵器的鐵牛,或者能散播蒙汗藥的夢蝶,可能我還會考慮一下。 “你不是號稱天庭最文藝的女仙子嗎?怎么還會嫌棄它太過風雅?” 天青抑揚的音調很好的表示了他的難以置信。 “圣君,實不相瞞,其實本座是文藝路線與實用主義的雙重擁護者?!蔽覈烂C了臉色,“畢竟矛盾才能產生火花嘛!” 我感覺那天青沉默了好一會兒。 于是我也不敢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天青終于決定打破這令人難堪的僵局。 他說:“小豇豆啊,琺瑯好像跑錯了地方,闖入冥界了?!?/br> 我想今日一定不是個黃道吉日,不然怎么會先沖撞了二郎神,然后又搞丟了芳主的愛獸? 天青見我臉色變幻,可能于心不忍,出于仙道主義伸出一只援手:“別急,我帶你去冥界找?!?/br> 無論有多忌憚此君的相貌,他的實力還是讓我一百個放心的。點點頭,我揮袖招來波動云。 “你就駕著這個去冥界?”天青君瞟了我一眼。 雖然這只是平凡的一眼,但敏感聰慧如我者,早已捕捉到它的深層次內涵——不要帶這么掉價的法器跟在我身邊。 “我還沒有七色彩云……”我猶豫了一下。 何止七色,連五色的我也沒能搞到一只。 天青沒多話,朝那波動云一甩袖子,原本單純的白云竟然變得五光十色起來。 “一、二、三……”我顫抖著數起云邊的光帶數量,“……十一、十二……” ——天青竟然直接將小波變為了十二彩金邊祥云,這是所有飛翔法器里級別最高的圣器呀! “還不快走?”天青再看我一眼,嘴角似乎掛了一點笑,又似乎沒有。 “……你、你能直接把我升級為上仙嗎?”我張大嘴看他,胸懷綺麗的美夢,“你也朝我揮揮袖子嘛!快來……” “——給、我、走!” 掌風襲來,這下我可以確定,他是真的沒有掛笑了。 ————————————豆豆龍的分割線———————————————————— 在我的記憶里,是從未來過冥界的,只聽其他仙子提過,說冥界是一個陰暗污臟的地方,生物也都非常丑陋。 “只有不討喜的仙人才會被送去那里做官?!边@是淺絳的原話。 我小心翼翼跟在天青的身后,心里對冥界之行充滿了好奇和向往。 “小豇豆?!?/br> 天青忽然喚我。 “隨圣君吩咐?!?/br> 我非常狗腿的低頭彎腰。 “——我問你,你是不是很討厭我的長相?” 天青平靜的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眾人皆知的事實,就像“雷公的老婆是電母一樣?!?/br> 我大驚失色。 “……圣、圣君為何如此妄言?” 穩住心神,我竭力表現著一種混和了不解與冤枉的無辜姿態,要多天真有多天真。 “我發現你很少直視我,要是不得不跟我說話,也是盡量靠邊靠后站著?!?/br> 天青不緊不慢的繼續陳述:“你好像,很怕見到我的臉?” ——我的菩提老祖哇,沒想到這天青君居然如此敏銳! “圣、圣君說笑了!”我干巴巴的笑了兩聲,腦筋開始拼命的轉。 “這都是因為圣君的仙容實在太過完美,小仙我多看兩眼就會心跳過快難以負荷,所以我才不敢直視天君!小仙修為太淺定力不夠,還請圣君萬萬不要怪罪!”我說的聲情并茂涕淚俱下,只差對天發誓三跪九叩,況且這話半真半假,也不算完全的欺騙。 天青以手握拳擋在嘴前,微微咳了一下。 “走吧,我們早點把琺瑯帶回來?!?/br> 再度開口,他的語調上揚且溫柔。 抹把汗,松口氣,我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對于天青圣君這樣的決策層人物,萬萬不可被他發現我的秘密。 我時刻記得,自己只是一個勢單力薄的豇豆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