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會議沒什么問題,哥譚也是。 這個夜晚剛剛開始,但是她看起來很寧靜。 布魯斯禮貌地掛斷了盧修斯的電話。他從轉椅上站了起來,走到落地窗邊,俯瞰著他的城市。 她幾經摧折,瀕臨毀滅,又浴火重生。 現在,這已經是他所設想過最接近美好的一次了。 但他仍覺不夠。 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這座城市才能徹底站在陽光底下?雖然他知道,泥濘和深淵也是哥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布魯斯輕輕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不會停止掙扎,這座城市也是。 他返回身去,推開書架上人形半身雕塑的機關,與桌面電腦同樣的虹膜驗證光線掃射過來,幾道藍光之后從地板上升起兩座裝備精妙的武器艙。 “我以為您‘困得不行’的背后涵義是‘早點回家睡覺’?!卑柛ダ椎略诙溊镎f,嗓音里浮現出淡淡的責備。 “我會這樣做的,阿福,一結束就回去?!辈剪斔拱矒岬?,他依次佩戴凱夫拉纖維制作的日常戰甲,不透光的黑色覆蓋住他人類的部分。那張非人的面具蓋下來,蝙蝠俠平靜地開口說:“今夜才剛開始?!?/br> 當然,當然。對您來說,一切都還早。阿爾弗雷德在心里嘟囔道。他不再開口,只能通過蝙蝠電腦上的定位裝置觀察他的少爺。那只蝙蝠又一次翱翔在哥譚的夜里,守護這座城市今晚安眠。但阿爾弗雷德有時候發現自己心底會產生細微的怨恨:就好像這座城市把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完全吞沒了。 有時阿爾弗雷德會有不那么高尚的愿望。是的,他不是那些偉大的英雄,普通人理應擁有自私的權利。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夠拋下這座城市,他希望布魯斯能飛得遠遠的,不要拿人類的血rou填補一個貪得無厭的巨口。他想他的孩子只做一個普通人。 不要這么偉大,韋恩。阿爾弗雷德苦澀地垂眼望著自己的手背,在那雙管家白手套的下面已經有老人斑浮現出來。他們的時間都有限期,這種感覺很奇妙:好像那個埋在他懷里哭泣的孩子昨天還在眼前,今日他就只能為這孩子掰正斷骨和縫合槍傷了。 一時之間阿爾弗雷德有點恍惚。他覺得韋恩宅院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他能聽見蝙蝠洞深處翼手目生物擠擠挨挨的輕微摩擦聲,洞xue頂端石縫滲出水來,滴在冰冷的金屬地面上發出“啪嗒”一聲。他似乎也能聽見泥土之上韋恩大宅起居室里的壁爐,在下樓前阿爾弗雷德剛往壁爐里加進了干燥的冷杉樹枝,它們的芳香樹脂會在火焰里點燃,發出引人昏昏欲睡的嗶嗶啵啵聲——可是這棟宅院的主人并不在家,這棟宅院里誰都不在。 人一旦上了年紀,思緒真是容易分散,也似乎更容易感到孤獨。阿爾弗雷德自嘲地笑了笑,而蝙蝠電腦發出“滴”的提示音:“聲紋檢索結束,未發現聲紋持有人,需要更多檢索材料……” 那就是新敵人了。一些泛黃的舊信浮現在眼前,連同斷續的恐慌言語:反復念叨著貓頭鷹。阿爾弗雷德感到一股新的疲憊,為他舊傷未愈新傷又起的少爺,他很難不因此在眼前浮現出種種新鮮的舊傷口。阿爾弗雷德拿針線穿梭在布魯斯皮rou里的時候,哪怕是他也會有一瞬間手抖。他會深吸一口氣強行把一切動搖和厭憎都咽下去——如果真有一個蝙蝠俠站在面前,或許阿爾弗雷德會對著他破口大罵——是的他會的,他知道自己會這樣做,而他知道布魯斯也心知肚明。但他們紛紛都什么也沒說,把一切作為獻給哥譚的祭品。 這一刻阿爾弗雷德憊懶地什么話也不想說:他真希望他的少爺能好好歇一歇。他無聲地嘆著氣,挺著腰背,以一種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清醒打開語音頻道:“這里是便士一。聲紋搜索沒有結果,或許是我們即將迎來的新客人?!?/br> 可是頻道里沒有聲音回答他。 蝙蝠洞入口傳來翼手目生物斗篷的摩擦聲,一個故意加重的“咚”。有人踩著戰靴跳了下來。 “便士一,你把消息發在了公共頻道里——我很難不懷疑你是故意這樣做的?!彬饌b平靜地指摘道。 阿爾弗雷德忍不住笑了起來。 蝙蝠俠不贊同地看著他,然后把頭罩摘了下來。 “好吧好吧,我猜今天哥譚沒什么新樂子,所有見不得人的影子都好好躲藏了起來。今晚這么平靜,也許我可以明天再去找哈維問情報?!辈剪斔灌洁洁爨斓卣f,一邊走一邊把戰甲往下拆,同時任性且壞脾氣地把它們踢了一地都是,“——總之,我是說?!?/br> 他走到阿爾弗雷德身前,彎下腰去,把下巴往老人肩膀上沉甸甸一擱: “我困得要死,就提前回來了。我要睡覺,現在馬上,阿爾弗雷德?!?/br> 阿爾弗雷德便滿懷愛憐地回答他: “當然,當然。我的少爺?!?/br> 他的孤獨和起居室的冷杉木在一起燃燒,嗶嗶啵啵,發出溫暖的火光。 【作者有話要說】 *蝙蝠俠脫一地戰甲,官方梗(很樂) ——2024年2月29日 嗚嗚抱抱世界上最好的阿福! 第7章 第一個羅賓 一夜無夢。 這是好的。 有時候美夢意味著需要提高警惕:即將有壞事發生。 至于噩夢,噩夢是常態。因此穿梭在昏昏夜幕里無味的黑甜夢,才顯得更加珍貴。 布魯斯醒了過來。 布魯斯第十四次醒了過來。 他不是不知道阿爾弗雷德扣門來臥房里叫他,他只是不想起床。闊佬在他的闊佬快樂床上舒展身體,床單亂七八糟纏著男人訓練有素的軀體,類似古希臘英雄肩上裹纏的棉麻。他早先把臉埋進了枕頭里,因此一頭黑發亂糟糟地翹著。他翻滾了一圈,躺平,伸出一只手臂搭在額頭上,含糊不清地嘟囔說:“阿爾弗雷德?!?/br> 阿爾弗雷德第十五次的時候沒有來。 這意味著有事情發生了。 布魯斯抹了把臉,撐著上半身起了床。英雄的棉麻從那軀體上自然垂落,男人彎腰從椅背上拎起晨袍,束了腰帶走進盥洗室。他赤著腳,上了年紀的老木頭踩起來并不帶刺,而潑到臉上的冷水使人清醒。布魯斯抬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拿手背抹掉了鏡面上濺到的水珠,又打開抽屜,嶄新的須后水安靜等待著它的使用者。 一切完成后布魯斯打開衣柜的門,一般來說阿爾弗雷德會把他當天用到的全幅行頭整整齊齊擺在柜子里,完美地考慮到西裝的布料、紋理和品味,應當搭配領帶還是領結,以及胸前的口袋巾、裝飾用的袖扣、手表、領帶夾,當然還有配套的襪子。 但是本應當放置今天衣服的位置,空空如也。 布魯斯對著衣柜挑眉,阿爾弗雷德是絕不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的。哪怕有敵人入侵韋恩宅院,這位驕傲的英國管家也不會放棄自己的職責,他幾乎可以想象到阿爾弗雷德一手端著獵槍、一手提著掃帚,以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說“垃圾不應該出現在韋恩莊園”時的模樣。 布魯斯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他轉而去撈了套睡衣穿上,為避免被嘮叨也穿上了拖鞋。好,現在他全副武裝了,布魯斯帶著些隱蔽的期待想:就讓他來會會擾亂了阿爾弗雷德日常行程的來訪者。 他順著漫長的走廊往下走。有時候布魯斯也會感到這棟古老的莊園在吸收他的足音。他們人太少了,他和阿爾弗雷德兩個人,有時話語剛剛發出聲音便被這棟老宅所吞沒,慢慢的宅院和它背后的故事變得使人心悸。偶爾布魯斯和阿爾弗雷德會避開在宅院里的活動,他們誰都不會說出口,但是都知道對方未嘗出口的默契:讓我們去蝙蝠洞躲避一會。 只除了他們生命里的一些時候。那段不那么連續的時光里,這棟老宅充滿了孩子的歡笑,清脆稚嫩的童聲打碎了韋恩莊園陳舊昏黃的舊日時光,讓凝滯的時鐘重新開始往前走。他和阿爾弗雷德對此充滿感激。 而現在孩子們長大了。他們一個個從鳥巢里飛了出去,布魯斯從來沒有說過,但他曾作出同阿爾弗雷德一樣的祈禱: 讓這些孩子飛得遠遠的。他也不過是一介凡人,理應擁有自私的權利。布魯斯想他的孩子們成為一個普通人。 飛吧,飛吧。羅賓,我的小鳥。 僅僅回憶起孩子們便讓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充足的睡眠則抵消了恐懼毒氣最后聊勝于無的影響。布魯斯停下腳步,倚著二樓欄桿朝下望,溫和地打招呼:“迪克?!?/br> 廚房門口一個青年聞言回頭。他那頭黑發仔細梳理過了,而一雙藍眼睛看見來人便立刻亮了起來?!安剪斔?!”迪克開心地喊道,他立即把手里的烤箱托盤放在桌上,勇敢無視了阿爾弗雷德揚起的眉梢,輕盈地躍起,抓著欄桿翻了個炫耀的后空翻:“布魯斯——看到你真好?!?/br> 布魯斯意識到自己無法不在這樣赤誠的熱情中給出回應,他笑著擁抱了自己的長子,“我也是,”布魯斯說,“看到你這么精神,我就放下心來了?!?/br> 迪克咧嘴一笑,拿肩膀撞了撞他養父的胸口。 兩個人親昵地并肩下了樓。阿爾弗雷德拿著烤盤轉回了廚房,整座宅院都蒸騰著面粉混合黃油的香氣,完全覆蓋了昨日的安靜與孤獨。布魯斯忍不住心想,或許阿爾弗雷德在把信息發送到公共頻道前就想到了這一點,或許他自己也只是默認了這一點。他是共犯,是引誘者,啊,他真是個不夠坦率的父親。 這種懺悔的心情在長子回歸后像是陽光下的薄雪,很快消弭于無形。布魯斯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但迪克完全無視了韋恩家族的用餐規范,他拖著主座右手邊第一個椅子,親切地湊到布魯斯身邊挨著坐下了。布魯斯品味著自己心底滾過的溫情,決定無視托馬斯和瑪莎的教導,他什么指責的話也沒說,決定不要讓任何掃興的事情打擾此時此刻。 阿爾弗雷德同樣什么也沒說。他托著餐盤走到兩人身前放下了,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快樂:“剛出烤箱的松餅,布魯斯老爺,迪克少爺。還有清早從農場送來的新鮮藍莓,加上培根煎蛋與三文魚,我相信這是一頓令人心生愉快的早餐,”阿爾弗雷德又清了清嗓子,“為了嘉獎您今早自己起了床,這里還有您的那份蔬菜汁,布魯斯老爺?!?/br> 布魯斯勇敢地用眼神和英國老管家抗議,然后不出意料地失敗了——因為迪克靠在他身上大笑,笑得差點滾到桌子下面去?!澳憧蓻]幫到什么忙,迪克,”布魯斯咕噥道,一邊屏住呼吸把自己的蔬菜汁一飲而下。 “哦得了吧,布魯斯,你明明自己也在笑,”迪克快活地指出這一點。他像任何一個離開家工作后好不容易回來的年輕人,大口把早飯咽進肚子里吃得很香,并且非常清楚地知道家里沒人會笑話這一點,“天吶阿爾弗雷德,”迪克一邊往下咽一邊亂七八糟地說:“我真的想死你做的每頓飯了,你知不知道我們警局的早飯是什么?” 布魯斯溫和地看著他:“迪克,你在布魯德海文怎么樣?” “——哦,”迪克眨了眨眼,飛快地轉了下眼球:“就是——那么回事,布魯斯,你知道的,警局的工作很安全,我總是到了點就下班,而且我的同事都特別喜歡我?!?/br> 這個年輕人明顯話多了起來,嘰嘰喳喳地介紹起布魯德海文的街道、建筑、港口,并且邀請布魯斯去住一段時間散散心,呃,雖然最好等一段時間,嗯,等一段時間最好?!安剪數潞N挠辛x警在維持安全了,也許你聽說過?叫做‘夜翼’?!钡峡诵θ轁M面而小心翼翼地說,同時謹慎窺探著布魯斯的神色:“那也會變成一個更好的城市,你相信我,布魯斯?!贿^不說這個了,我怎么聽說你昨天又被綁架了?” “……”布魯斯微笑:“我記得董事會沒人幫我報警,你從哪里知道的這個消息,迪克?” 迪克笑容不變:“是便士一說的。他是蝙蝠俠的助手,你不用管這個,只是,布魯斯,”年輕人的臉色隱隱沉了下來:“蝙蝠俠怎么沒去救你呢?超人又是怎么回事?” 布魯斯臉上完美的假笑出現了裂紋:“……” 是的,這里出現了一個悖論。 對于蝙蝠洞里飛出的小鳥們來說,知道蝙蝠俠的真實身份并不是難事。 ——問題是,這樣一來,到底要怎樣磕蝙布cp呢? 一切源頭轉最初的羅賓,黃金男孩,理查德·格雷森。 在剛剛收養迪克的時候,正是哥譚市民創作蝙布cp的第一個高峰期。 出于掩飾真實身份和維護身邊人安全等等諸多原因的考慮,蝙蝠俠半推半就的放任了這股離譜的潮流。 當然他很快就后悔了。 那是個原本很普通的晚上,蝙蝠俠和他的助手便士一分身乏術,空蕩蕩的韋恩大宅里一個男孩哭累了醒來,逐漸憑自己的聰慧發現了蝙蝠洞的蛛絲馬跡。 得知這個消息之后蝙蝠俠在心底反省了自己的安保措施,但他無法假裝自己對這件事毫無期待:是的,或許這個世界上還能多出一個理智又清醒的人。 于是黑暗騎士出現在韋恩莊園。他披著夜色和數十磅的戰術盔甲,走起路來卻毫無半點生息。他看起來簡直不像個活的人,他是固化的恐懼,是森冷的威嚴和戒律。 男孩呆愣愣的張嘴看他,像是被嚇到了。蝙蝠俠思考了一下,摘下了自己的面罩。 “你是第一個知道真相的人,理查德·格雷森?!彬饌b平靜地說。 “什,什么,”男孩磕磕巴巴地重復,“我的老天,我是不是看見布魯斯在穿蝙蝠俠的衣服?” “?”蝙蝠俠對這個對話的走向開始產生不太妙的預感?!拔揖褪遣剪斔埂ろf恩?!彼俅螄L試道。 然后他看見男孩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那孩子甚至向后退了一步,堪稱絕望地左右張望,似乎在找逃跑的方向。 為了維護孩子的心理健康,蝙蝠俠沉默地留在原地,但他真的很想知道這孩子的腦袋瓜里都是些什么鬼東西:“你在想什么?!彬饌b問。 “你到了晚上會變身嗎?” “我不是吸血鬼?!?/br> “布魯斯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嗎?” “他完全——”蝙蝠俠說出口之后立刻意識到不對,當場改口:“——我完全知情?!?/br> 但是迪克瞪著大眼睛看他,絲毫不為所動。 尷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后,男孩又小心翼翼地問:“所以你為什么要恨布魯斯?” 蝙蝠俠開始憎恨自己的第一個謊話了……不,雖然那是真話,由真話花粉為此作證?!拔覜]有恨他,”蝙蝠俠為自己辯解,并發現自己開始試圖拿謊言解釋最初的真話:“我就是布魯斯,我怎么會恨我自己?” 他只是恨自己做的不夠多,為哥譚做的還不夠好。這很正常,沒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迪克倒抽一口冷氣,男孩看起來恨不得暈過去,但還是鼓起勇氣顫顫巍巍地問:“呃,蝙蝠俠?”迪克小聲說,“也許你知道《化身博士》……?” 這一刻蝙蝠俠希望暈倒的是他自己。 “我不是邪惡的那一個,”蝙蝠俠冷冷的說,“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雙重人格?!?/br> 但是看男孩的表情,顯然擺在眼前能夠證明蝙布cp的活生生的證據才更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