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青年兀自微嘆，她腳下慢了步，聽到他淡而寥落的話。

    “也只能靠蠱留住你，不是么?！?/br>
    程令雪步子停了下來。

    她稍偏過頭：“你若可以圈得不那么緊，比什么蠱都好用?！?/br>
    降紅色裘衣下擺輕擦過門框。

    姬月恒回過頭，望著庭中眉心一點紅的雪人自語：“這樣是么……”

    “若我看得不那么緊，你便會留下來，阿雪，真是這樣么?！?/br>
    她已消失在門后，得不到回應，姬月恒對著雪人，無聲地笑笑。

    不，他不信……

    那樣的話，她必然會離開。

    .

    午后，程令雪從安和郡主處得知姬月恒不日將開始解身上余毒。

    “此毒十分難解，解毒需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并不麻煩，只是需耗上半年之久，過后，他便可以如常人那般。第二階段則在一年后，但這是后話了。

    “總歸直到明年入夏，你們兩個恐怕都無法離開山莊里?！?/br>
    如今安和君主之所以能來此與她閑談，則是因為姬月恒今日在云山閣試藥，試藥需先泡上幾個時辰的藥浴。

    藥力過猛，他暫且眩暈。

    但哪怕如此，他事先也做足了準備，怕程令雪趁他不在偷溜出去，瞞下此事，并交給她一本怪奇話本。

    若不是安和郡主特地前來，她恐怕會被話本子拖到天黑。

    程令雪敏銳地察覺安和郡主有事，直言不諱地問道：“您特地前來，應當不只是為了告訴晚輩這些，且依他的性子，怕我逃走，應該也不會希望您告訴我?！?/br>
    安和郡主笑笑：“我就喜歡你這孩子明人不說暗話的勁兒?！?/br>
    她端詳著她秀氣的眉眼。

    良久，才輕嘆。

    “我不曾告訴你和阿九，你忘記幼時之事是因體內余毒會壓制記憶，如今毒已清，你多少能記起一些。

    “云姨沒說錯吧，小七七?！?/br>
    程令雪琢磨著郡主口中這兩個稱呼，她點了頭，又問：“您為何要瞞著他？又為何私下來與我說這些?！?/br>
    安和郡主看向外頭的雪人，答非所問：“那是你堆的阿九，對么？”

    程令雪點點頭。

    “果真，你心里有他?！卑埠涂ぶ飨铝硕ㄕ?，這才繼續往下，“我算不得一個好母親，但不想他一錯再錯?！?/br>
    日影搖曳，爐中煙霧裊裊。

    聊了幾句，安和郡主起身像當年那般摸摸她腦袋：“七七果真是長大了，讓云姨刮目相看，難怪阿九喜歡你?！?/br>
    程令雪雙眸微紅，眸中十足平靜：“多謝云姨告知我真相?！?/br>
    安和郡主望著窗外雪人。

    她嘆道：“其實，我倒情愿你放下負擔和父輩恩怨，留在阿九身邊，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不是么?！?/br>
    程令雪低垂長睫不語。

    安和郡主溫柔地揉揉她發頂。

    華美的鴉青色裙擺消失在屏風后，安和郡主走遠后，程令雪拭去眼尾殘余的濕潤，清眸沉凝著冷靜。

    .

    群山中一處隱蔽村落里。

    茅屋中炊煙升起，昏暗草屋內，程風坐在窗邊，面具未遮住的地方遍布著可怖的燒痕，他抬手褪下面具。

    出乎意料，面具下的肌膚反而完好無損，鳳眸陰鷙寒銳。

    深吸一口山間空氣，摘下沉重面具，久未的輕松讓人向往，中年人沉聲道：“但愿再等數日，我可摘下此面具?！?/br>
    身側老仆躬身應和：“您有上天庇佑，必將掃清一切障礙?！?/br>
    思及此，中年人眸色沉下。

    “赤箭何日歸來？”

    老仆道：“他飛鴿傳書稱除夕前會辦好您交代的事，讓您務必放心?！?/br>
    程風點點頭。

    又問：“江皊如何了？”

    老仆看向后方：“一切安好?！?/br>
    程風嘆氣：“赤箭雖有些本事，但到底野性難馴，相較之下，我倒更信得過我那兩位重情重義的好徒兒，即便他不能及時歸來，倒也無妨，他畢竟是昭越出身，他不在，反而少了一樁變數?！?/br>
    老仆附和著“正事”。

    程風又道：“明日，便可吩咐底下人在令雪那邊動些手腳讓他們反目?！?/br>
    老仆應下來，出去了不一會，回稟道：“令雪姑娘來了?！?/br>
    程風鳳眸狐疑地微微瞇起，透著寒銳：“她近日為何頻頻過來？”

    老仆想起程令雪來時的模樣，如實道：“許是受了委屈，聽守在山門附近的探子說，她一路雙眼通紅?！?/br>
    程風猶不放心，拄著手杖起身。

    “備車去石子巷，另外，讓那十余名高手暗中護送，以免她有異動，或一個不慎讓山莊中人抓住破綻?！?/br>
    老仆忙去安排人手，出門時不由暗嘆，主子可真是多疑心狠，倘若令雪姑娘真生出異心，今日恐怕回不去。

    希望那孩子別犯傻。

    程風從后門入了堂屋，見門前蹲著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他斂下眸中的戒備，壓低聲。

    “怎么突然來了?！?/br>
    程令雪沒回頭，嗓音殘余著哭腔，過了許久才道：“早就想來了，今日姬月恒發病，趁郡主給他施針才過來?！?/br>
    她抬手擦擦眼，冷靜道：“您別擔心，徒兒一路都很小心?！?/br>
    程風語氣更和緩幾分。

    “為師只是擔心你擅自外出，惹姬月恒不悅，誤了解蠱?！?/br>
    程令雪話里帶了哭腔。

    “他……他才不會不悅，橫豎他有蠱牽制著我，沒有籠子我亦飛不遠?！?/br>
    敏銳地覺出端倪，程風眸子微瞇，：“你和他之間怎么了？”

    程令雪沒有直面回答，而是問道：“師父，若徒兒沒猜錯，您當初收養徒兒，并非因為見徒兒有習武的根骨，而是，姬家家主雇傭您尋我?！?/br>
    程風眸中閃過銳芒。

    但他態度越溫和：“如何說？”

    程令雪轉過身，一雙杏眸哭得通紅，冷道：“我懷疑，我的身世與姬家人有關，而姬月恒似乎清楚此事?！?/br>
    程風端凝著她，不放過一絲細微神情，只聽她繼續道：“姬月恒給我起了個綽號叫‘七七’，前些日子我在山莊里泡溫泉，突然生出幻覺，覺得從前來過那，我以為是巧合，過兩日又想起山莊里似乎有一顆棗樹，還有一間滿是鏡子的密室，過后我旁側敲擊，發覺竟真有密室?！?/br>
    程風眸中思量：“你可問過他？”

    程令雪倔強地咬牙。

    “問了他又會告訴我么？他甚至不讓安和郡主與我接觸，可今日郡主娘娘來找我，稱我是姬家家主故友之子，幼時與他青梅竹馬，他一直在尋我，如今偏執也是因失而復得，還勸說既然我也喜歡他，不如放下心結和他在一起……”

    程風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你喜歡上他了？”

    程令雪一怔，隨即目光冷下。

    “那又怎樣，我再喜歡他，他也不能欺騙我，瞞下我的身世?！?/br>
    程風又問：“那安和郡主可告訴你，姬家家主那位故友姓甚名誰？”

    程令雪眼更紅了。

    “她沒說，稱姬月恒不讓說?！?/br>
    思忖良久，程風終是長嘆，問她。

    “你可想知道？”

    程令雪訝然抬眸，眼中殘余著淚意，卻比往日還要倔強幾分。

    她點了點頭。

    程風這才沉聲道來。

    “十一年前，我一友人稱他有位故人在替一位富商做事，那富商要以兩萬兩千兩酬金尋個走丟的孩子，我向來不愿與權貴為伍，念在友人面上接下這單生意——當然，兩萬兩也實在誘人。

    “我苦尋兩年，總算在江南一富戶的家中尋到你，為你贖了身，去尋那位友人讓他把剩下兩萬兩給我，友人心虛，不愿見我，只傳信稱那富商家破人亡?！?/br>
    程令雪恍然大悟：“原來您當初說兩萬兩沒了是這個意思?！?/br>
    程風自哂笑笑：“你師父我從不是大善人，這點我想你也清楚。我原本等著要兩萬兩去求娶心儀多年的富家小姐，可錢沒了，佳人另嫁旁人。我自怒不可遏，見你根骨奇佳，氣不過便教你功夫，讓你替我賺夠兩萬兩——至于江皊，我當初救下她本是因為好心，一遭因信任友人被騙，我一惱怒，連帶她也算上了?！?/br>
    程令雪低眸：“是我連累師姐?！?/br>
    程風繼續：“五年前，你的劍剛有起色，那位友人忽然來尋我，稱當年的雇主并未死，只是被長子奪了權勢，軟禁起來。稱我若能幫他救出雇主，不僅兩萬兩可以追回，還可額外得到兩萬兩酬勞。我不甘心過去數年的努力白費，更想讓當初辜負我的女子后悔，便答應了，這才有了被連累身受重傷之事?！?/br>
    這程令雪上次早已聽聞。

    但她不曾想到的是，師父隨后說出的話：“我畢生驕傲便是這一身武功，如今成了個廢人，錢也拿不到，便只能拿你和江皊撒氣，讓你們替我去查消息，我再藉著這些消息與富戶權貴們做交易，攢下銀錢，在五年內雇傭人手欲尋那位友人復仇，當然，我曾被摯友摯愛辜負，自不會將我的計劃告訴你們。如今說出來，自是因為我已不懼你們的欺騙，或許你會覺得為師殘忍，但我也沒辦法?！?/br>
    師父的聲音逐漸變得無力。

    程令雪低頭，眼底噙了淚意，哽咽道：“徒兒的確怪過您，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您救了我，教我功夫，讓徒兒能立足于世。師父不必刻意提點，也不必威脅，即便您手下無人，做完最后一件事前，徒兒都會效忠您，師父不必擔憂?！?/br>
    程風稍感欣慰，突地沉聲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