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那場婚禮。

    槍聲響起后，爸爸mama迅速將陳聲關進了房間里，把房門鎖好，不讓他出去。

    沒過多久，男孩聽見尖叫聲、咒罵聲，還有一道道連綿不絕、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聽得心慌，隱隱約約意識到什么，打開窗戶，悄悄探出腦袋。

    從森林而來的軍隊占領了大半條長街，新郎新娘被他們拖行到大街上。

    如同觀摩著動物園里新奇的獸類，身穿軍裝的人們嘻嘻哈哈、交頭接耳，笑得肆無忌憚。

    陳聲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卻能從他們的表情里，看出毫不掩飾的惡意。

    讓他感到惡心。

    有軍官上前一步，想要扒開新娘衣物，被后者竭力反抗、一腳踹在他腿間。

    在那之后不久，陳聲聽見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的槍響。

    也頭一回，親眼目睹同胞的死亡。

    侵略者們進入小鎮，為了服眾，第一件事就是殺雞儆猴，用屠殺威懾鎮民。

    拼死掙扎的新娘被一槍斃命，有人拔刀刺向她四肢，新郎紅著眼沖上前，也被擊中胸口。

    鎮民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面對敵人的精銳武裝，只能憤怒握緊雙拳，奈何無法反抗。

    那天，爸爸mama破天荒地沒有給他講故事。

    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軍隊霸占了江家的大宅子，在小鎮里暫時駐扎。

    很長一段時間內，鎮中死氣沉沉，即便在白天正午，街上都難以窺見行人。

    后來，陳聲聽到、也見到更多事。

    阿芝jiejie和許婉知jiejie死在了長刀之下，關于原因，大人們諱莫如深。

    他只隱隱約約聽別人說起，日寇囂張跋扈，恐怕鎮子里所有的年輕姑娘，他們都不會放過。

    鎮子里還有個jiejie名叫譚秋，聽說之前在大城市給有錢人家做事，陪在那家小姐身邊整整十幾年。

    后來那家人秘密援助抗日活動，不料被敵軍發現，老爺太太當場斃命。

    小姐氣急攻心、一蹶不振，打算出國避難，遣散了家里所有的傭人。

    于是譚秋回到鎮子里，不過，只待了不到十天。

    陳聲聽大人們說，譚秋忘不了老爺太太對她的恩情，決定只身前往原本的城市，為他們報仇。

    ——幾天后，在某座孤島上，殺害老爺太太的日本軍官將舉辦一場舞會。

    譚秋千方百計打聽得來這個消息，為此，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這也太魯莽了！”

    談話間，有人搖頭嘆氣：“譚秋就算能混進舞會、當場殺了軍官，她不但自己難逃一死……被認出身份后，恐怕還要連累那個小姐?！?/br>
    另一個人沉默片刻，低聲道：“她考慮過這個問題?！?/br>
    又是一陣短暫的寂靜，他聲音很輕：“所以，譚秋說，她打算毀掉自己的臉?！?/br>
    只要沒了容貌，沒了身份，就不會有人順藤摸瓜，報復與她相關的其他人。

    這是譚秋的決意。

    很難說清，當時陳聲聽到這段內容，心里究竟作何感受。

    那天男孩靜靜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時間一天天過去，每天都仿佛一模一樣，每天卻又截然不同。

    某個晚上，父母忽然敲開他的房門。

    在mama手里，拿著那本《幻想集》。

    從那時起，陳聲擁有了屬于他的、也屬于這個小鎮的故事。

    “人死之后，不一定會變成鬼魂?！?/br>
    mama把他抱在懷里，手中捧著雪白紙頁，一邊說一邊寫：“嗯……還可能是天使或者精靈，長著翅膀，能在天邊自由自在飛來飛去?！?/br>
    “你說的都是西方設定?！?/br>
    爸爸笑：“還有神話故事里的仙子，住在天上，吃蟠桃喝瓊漿?！?/br>
    陳聲覺得，許婉知jiejie一定會變成仙子。

    她從來都溫溫和和的，很喜歡看古代話本子。

    至于阿芝jiejie，應該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精靈吧——

    就像她生前說過的那樣，要憑借自己闖出一番大事業，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情的束縛。

    “小聲是這樣想的嗎？”

    聽完他的想法，mama低頭垂眸，在紙上寫出故事的大致框架：“許婉知jiejie是不是最愛吃奶糖？仙子生活在云里……說不定，那些云是奶糖味的哦?！?/br>
    在一家三口筆下，一個全新的故事被逐漸勾勒，這是獻給孩子的童話，不再有硝煙、戰爭與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那個晚上，在壓抑恐懼中度過一天又一天后，陳聲看著眼前的《幻想集》，久違感到了憧憬與心安。

    “那譚秋jiejie呢？”

    他問：“譚秋jiejie……聽說毀掉了自己的臉，是真的嗎？”

    “譚秋——”

    母親很輕地嘆氣，摸摸他腦袋：“小聲聽說過桃花妖嗎？”

    沒聽過。

    陳聲老實搖頭。

    “桃花妖呢，是以桃花作為面孔的?！?/br>
    爸爸坐在一旁，溫聲笑笑：“不是人臉上頂著一朵桃花啊。傳聞里，桃花妖能用花朵幻化出人的模樣，花越新鮮漂亮，它們的臉就越精致好看?！?/br>
    mama柔聲告訴他：“說不定，譚秋jiejie就是桃花妖哦?！?/br>
    她說：“為了報復壞蛋，桃花妖精心挑選了一片花瓣，把自己偽裝成另一個人的模樣，趁機接近壞人?！?/br>
    紀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