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7仲冬節
歲末之月的天氣向來帶著歇斯底里般瘋狂。 一場大雪已經持續下了叁日,貝倫之山高聳入云的山脈從上至下都被及膝的冰雪所覆蓋,隨著山風的吹拂,霜霧似的雪揚了起來,零星燈火的映照下,如同綴著星芒的帷幕。 這般的自然的偉力面前,縱然是為神在世間代行意志的使者也需披上斗篷,抵御這徹骨的寒冷。 格倫與德里克罕見地褪去了甲胄,披著斗篷向著營地最中間燈火通明的大帳篷走去。 積雪之中還散落著叁叁兩兩的巨大雪團,用冬青點綴出眼睛鼻子,勉強能看出個人形。 不知道又是哪些童心未泯的戰友們的手筆。 今天是仲冬節。 北地除了豐收節之外最為盛大的節日。 在無冬城內,人們會開啟長達叁天的盛宴來慶祝著彼此又熬過了一年最冷的時節。 今后的每一天都是向著春暖花開更近一步。 但貝倫之山中遠征軍的營地里卻并不會如城中一般擁有狂歡多日的條件,內務官們卯足了勁也只是擠出了一夜宴飲的物資。 即便如此,作為出力最多的格倫卻也還是最后幾個到達宴會現場的。 原因無他,某位曠工月余的衛隊長以公務繁忙為由死活不肯加入,他是軟硬兼施才將人拽來。 公務繁忙? 繁忙個屁! 不過就是怕在宴會現場見到不敢面對的人罷了。 年紀越大人越慫,歲數長狗頭人肚子里去了。 格倫止不住腹誹。 說來他覺得自己也是糾結,德里克早先沖動得險些要直接求婚,讓他冷靜冷靜換個對象的是自己;現在看到他叁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連人姑娘面都不敢見,非要拉他出來的人還是自己。 歸根結底,見不得兄弟受情傷,又見不得兄弟難得的心動無疾而終。 隨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夜中前行,他們距離宴會的營帳越來越近,帳內的聲音也穿過寂靜的雪原逐漸傳入他們的耳中。 人們的笑鬧聲,調侃起哄聲,以及悠揚的魯特琴聲。 豎琴手們于半個月前得到了他們更北部組織被圍困的消息,考慮到戰事已進入收尾階段,教會聯軍便于他們分別,讓豎琴手去繼續屬于自己的征程。 唯有一個人留下。 因破壞神降儀式而傷重的吟游詩人辛西婭。 靈魂層面的損傷遠不是短短十天半個月的治療就可以治愈的,她仍需蘭登女士的醫治。 宴會并沒有奢侈到請樂手,所以此刻的琴聲,只有一個可能。 意識到這點,德里克的腳步微不可察地滯澀了一瞬。 他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她。 短短的路程無法給他太多心里建設的時間,在心下仍然遲疑之時,格倫已經先行掀簾入賬。 人聲鼎沸之中,沒有什么人注意到角落里二人的到來,他們的落座也只是驚動了近旁的幾人。 格倫壓了壓手,制止了對方的致禮,自己則老神在在地倒了半杯伊斯班克,小口地呷著,開始驗收自己的工作成果。 臨時籌措的宴會自然和奢靡沒什么聯系。 沒有衣著考究的侍者,也沒有精致的器皿,只有臨時拼湊的橡木桌,粗放地壘迭著烤rou與酒瓶。唯一與格調稍微搭邊的,就是帳篷另一端那位吟游詩人的音樂了。 本來還有好事的牧師提出可以放個典禮術增加點氣氛,但遍翻手冊,成人禮葬禮都不合適,最貼合的場景只有婚禮,問了一圈,沒人愿意突發奇想結個婚,只得作罷。 不少人隨意地圍坐于辛西婭身邊,在北地鄉村流傳的歡快小調中,彼此碰杯,紀念著又一年時光的流逝。 她演奏的時候習慣半瞇起眼,露出愉快的神情——像所有的優秀的藝人一樣,她用音樂取悅別人的同時也取悅自己。 德里克舉起酒杯,在唇邊停駐許久,卻連一滴都沒有飲下。 他只是借著這個動作隔著人群,遠遠地望著她。 像是他第一次在祭典上見到她時那樣。 僅僅數個月前的事情,如今想起來畫面依然清晰,卻又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比起那時,她的嗓音不再那么清潤,人也更瘦削。 記憶翻涌,與現實交織,時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他甚至恍然間覺得此刻或許也是夢境,她的身影隨時都會隨著他的清醒離去,如星光消散于晨曦。 他的長久而又沉默地凝望著她,這甚至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他們離得很近,沒有中間阻隔的人群;仿佛他仍與她同行于貝倫之山,她會在寒冷中毫無芥蒂地倚靠著他,而他也只要略微低頭就能聞到她發間的馨香。 在所有人的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他們親近而坦蕩,如同摯友。 但不是所有人都會相信獨處近一月的男女毫無情愫暗生。即便沒人敢在他的面前直接議論,那些不帶惡意的調侃,與提及豎琴手時揶揄的目光,都讓德里克如坐針氈。 按照從前的習慣,他會讓時間證明彼此的清白。 但這次不行。 他無法義正言辭地反駁那些調侃,更多的接觸只會讓對方的清譽受損。 德里克原本已經想好,不再靠近,讓時間抹去那些該有的不該有的妄念。 然而面對她,向來事與愿違。 就像他本打算只看一眼,遠遠地確認她的安好,他就離開。 這一眼卻持續了太久。 直至一曲結束,詩人起身向鼓掌喝彩的眾人屈膝致謝,優雅一如往昔。 她抬眸的瞬間,瀲滟的眸光隔著人群正撞進了德里克的眼中,心跳猝然漏了半拍后,德里克意識到自己的沉溺與忘形。 他匆忙地別開眼,卻還是在辛西婭對他致意的淺笑中紅了耳根。 作為眾人視線焦點的詩人一舉一動都很難無人注意,立刻就有人順著她的目光捕捉到衛隊長的異狀。 即便平日再怎么嚴肅,這群騎士們私下終歸都是一群熱愛看戲的年輕人,尤其是直屬上級的情感戲碼。 酒精的催化與宴會活潑的氛圍讓眾人都不免大膽了起來,營帳中各個角落都響起了或高或低的起哄聲。 甚至包括德里克身邊的格倫。 當然,這也可以解釋為讓吟游詩人再一次返場的歡呼。 不過誰在乎呢?今夜的主題就是放縱與狂歡,理性才是掃興的存在。 氣氛隨著這小插曲越發熱烈起來,眾人借著這熱鬧勁開始彼此祝酒。 往年神殿之中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活動,然而今年身處遙遠的貝倫之山,沒有教會中那些德高望重的教士的鎮壓,他們的許多行為都稱得上是放肆了。 勾肩搭背,鬼狐狼嚎。 觥籌交錯之間,更有人大著膽子向正調整琴弦的辛西婭遞出了一杯酒。 疲于應付下屬的祝酒的德里克余光掃見著一幕,不由得皺起了眉。 她的身體還不宜飲酒。 但德里克知道她不會拒絕。 之前同行時,他就發現,辛西婭并不是個多愛惜自己身體的人,常常會為了一時快意,做出一些對自己不那么負責的選擇。 比如嚴寒之中也不肯穿上丑陋的衣物,把自己凍得生??;又比如聲稱自己作為精靈血脈不需要吃rou,直到被德里克抓包體能下降,才在他半監督半哄勸之下調整食譜。 果不其然,她接過那酒杯,向著眾人舉杯致意,繼而仰頭將淡金的酒液一飲而盡。 美麗的姑娘是年輕小伙們永遠的焦點。 她揚起下巴有些驕傲地展示著一滴不剩的酒杯時,巨大的喝彩聲響徹了這一片林間空地。 德里克覺得自己有些醉了。 他的酒量是不好,常年的禁欲并不會讓他擁有多少鍛煉的機會。但也不至于幾杯低度的果酒就讓他神智渙散。 可如果沒有醉,他不能理解為什么自己敢于在眾人面前用目光描摹著她面容的每一寸? 他只可能是醉了。 他的面色始終未變,像是旁觀著人群的局外人,但他的眼神中一望而知的柔情并沒能逃過所有人的觀察。 洛加爾作為德里克的同期,深知他的行事與為人——最為嚴苛的奉獻之誓的約束下,德里克的如果否定的事情,那一定就是沒有發生過。 故而對于那些桃色緋聞,他向來是一笑置之。 在德里克本人承認之前,他不會相信任何小道消息。 此刻他卻有些迷惑了。 這神色…… 他摩挲著自己手中的酒杯,忽然心生一計。 辛西婭正在整理自己的琴盒。 她的身體還不算太好,此刻時近午夜,已然有些精力不濟,正打算先行離去。 然而盛滿酒液的一支玻璃杯卻遞到了她的面前。 這其實是有些失禮的。 不論是滿杯酒的形式,還是在表演者即將退場時的祝酒。 帶著些疑惑,她抬眼望去,正見一個有過幾面之緣的金發騎士。 好像叫洛什么? 她噙著公式化的淺笑,起身向對方頷首致意,卻沒有接過酒杯,而是用帶著問詢的沉靜眼神看著對方。 洛加爾似乎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合適,手足無措了一瞬,但雙手都拿著酒杯,他撓頭的動作起了個頭便沒有了后續。 “不好意思,倒多了……”他笑得有點傻氣,和辛西婭印象中的戰場上凌厲完全不同。 這樣的表情之下,任何人都很難相信他的不得體是刻意冒犯。 辛西婭遲疑了片刻,還是接過了那支酒杯——讓對方一直僵立,失禮的人就會變成她。 “請您原諒我不能領情?!睅е╇y辨真假的歉疚,辛西婭柔聲拒絕了洛加爾。 她抬起酒杯,澄澈的酒液滿溢到只要手上稍有不穩,都有可能撒出。 這對她而言太多了。 對面的金發男人也領會到了她的意思,空出的一只手,終于是撓到了頭,眼神中是掩蓋不住的懊惱與失落。 是他的無心之失讓彼此陷入了尷尬。 辛西婭其人向來講究一個體面,做不來伸手打笑臉人的事情。此刻對方的局促反倒讓她的良心有些不安起來。 她將酒杯抵至仍有些濕潤的紅唇邊,淺酌一口,便帶著笑意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向洛加爾眨了眨眼,低聲說:“喝再多的話,醫生就要生氣了……” 她的表情有些背著家長做了壞事的心虛,語氣又像是在和伙伴分享什么小秘密。 饒是洛加爾與她并不熟識,都難免在這瞬間被她的這幅生動模樣晃了心神。 他只訥訥地應下,也不知道自己回應了什么,待回神時,詩人已經收好琴盒,微笑著對他道別。 德里克就是和這么個人獨處了一個月? 洛加爾不由得進一步確認,他這位同期的意志力真是相當了得…… 將自己那杯酒水盡數飲下,勉強壓下心間的躁動之后,他的戰斗本能告訴他,有人在盯著他。 不用回頭,他用肌rou想都知道是誰。 那些有的沒的思緒立刻被帶著壞心的志得意滿取代,他輕快地哼著詩人方才演奏的小調,拿起那仍有大半杯的殘酒,踏著愉快的步伐,走到了德里克的面前。 德里克罕有的面露不悅,他卻裝作視而不見,自顧自地就將那沾著唇印的酒杯放在了衛隊長的面前,囂張地一挑眉。 有種你別碰。 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洛加爾便轉身繼續和其他人的宴飲,步伐中帶著勝利的驕傲。 格倫在一旁看的那叫一個冷汗直冒,酒都要嚇醒了——洛加爾的視線外,德里克的拳頭已經握起來了很久,他一點都不想在今晚還要調停沖突,他只想好好地,喝著酒,唱著歌,度過這個仲冬節。 萬幸事情并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今晚的和平總歸是保住了。 但他還沒來得及松下這口氣,更加驚悚的一幕讓他徹底懷疑今晚是他被奪心魔吃掉腦花前的幻想。 德里克重合著杯緣的唇印,將殘酒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