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9湖畔
滿月高懸,幾乎要將象征著深秋的霜天座掩蓋在它的光輝之下。 然而深秋夜間的寒涼并不會因此而有半分的消退,間或吹拂的北風帶來的含義昭示著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即將到來。 辛西婭踏著落葉漫步在已經陷入沉睡的村莊,非常后悔自己沒有拿上斗篷出門——僅僅一件外袍并不足以阻隔這個時節的寒意。 和托拉姆莫名其妙的矛盾讓辛西婭幾乎感到窒息,在他進一步沒事找事之前,她果斷尋了個借口離開。 不要和戰士正面起沖突,尤其是不要和喝了酒的強大戰士正面起沖突,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思考用的是肌rou還是大腦,會不會用六秒砍八刀來解決一切不能理解的爭端。 作為一個優秀的吟游詩人,審時度勢,量力而行都是基本素養。 她計劃等后半夜托拉姆睡著她再回去,總歸她作為半精靈,也不需要休息那么久。 黑羽暫時和她分開了,不知是覓食還是休息。 她聽不懂動物的語言,但這小家伙臨行前親昵的蹭弄,不像是會馬上離開的樣子。 干枯的樹葉在她的腳下發出破碎的細響,連夜梟的啼鳴都已經停止,世界安靜得仿佛只有她一人。 上一次趁著夜色獨自漫步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夜風裹挾著落葉在她的腳邊盤桓,她有些享受這樣的靜謐。 她的思緒在漫無目的的行走間逸散,舔舐著齒間殘留的清苦氣,她想起曾經似乎也是這么一個滿月之夜,貝里安遞給了她一根甘草。 辛西婭自嘲地輕笑一聲。 她這個年紀怎么也開始回憶往昔了。 一片艷紅的楓葉被風吹拂著闖入她的視線,牽引著她順著風的方向前行。 然后,她在村子西南角的湖邊,看到了一個頹喪的少年。 還是熟人,那個送信的小騎士,伊桑,只不過此時并沒有穿著盔甲,更顯出身形的單薄。 他只是坐在那,仰面望著夜空中的圓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讓我猜猜月下的少年有什么煩惱?” 含著笑意的清澈嗓音在伊桑身后響起,他一偏頭,便對上了詩人帶著笑意的翠眸。 他立刻撐著地起身站起,慌亂地向她欠身致意。 “抱歉辛西婭女士,我不知道您會來這里?!彼穆曇魩е硢?,眼眶有些泛紅,似乎剛哭過不久。 “是我打擾了你的獨處,應該我向你道歉才對?!毙廖鲖I屈膝對他回了一禮,順勢坐在他的身旁,看著他的面色,她思忖片刻,輕聲詢問,“不知我是否有榮幸可以傾聽你的訴說?” 講故事是工作,聽故事是愛好。 吟游詩人向來不介意了解別人的故事,用以作為創作靈感或是單純的消遣。 而面前這個少年,很顯然需要一個傾聽者。 伊桑僵立著,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進行著某種心理斗爭。 這個年紀的男孩已經開始恥于表達自己的脆弱,卻又還沒有堅韌到能將一切傷痛自我消化。 一只柔軟而有些微涼的手包裹住了他緊握的拳頭,他怔愣了一下,卻對上辛西婭帶著擔憂的翠眸。 她仰頭望著他,處于下位的姿態讓她不再那么有距離感,她眼睛清澈而溫和,仿佛帶著某種期待與包容。 這種來自年長女性的,類似于溫情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了,伊桑的心防破開了一道小口。 他原本盡力止住的眼淚瞬間再次落下。 那些洶涌的情緒獨處時尚且可以勉強壓抑,然而一旦感受到溫暖痛苦便如同開閘的洪水,在宣泄完之前再難平靜。 他順著她的牽引與她并排而坐。 夜風在湖面吹拂,在壓抑的低泣聲中將滿月的倒影攪成一池繁星。 辛西婭沒有追問,只是輕拍著他的后背,靜靜地等待著少年情緒平復。 時間緩緩流逝,連天頂高懸的圓月都開始垂落,伊桑的眼淚才終于不再泛濫。 被人窺見自己失態的羞惱終于從過量的傷感中浮現,他剛想要致歉,柔軟的絲綢手帕卻覆上他的面頰,輕柔地擦去殘留的淚珠。 “這種季節,如果不及時擦干眼淚的話,臉會干裂的?!彼忉尩?,似乎這只是再合理不過的行為。 她的指尖冰涼卻柔軟,細膩的面料上浸染著與她衣物上相似的氣息。 “謝謝……”他的聲音仍有些哽咽,氣息卻已平復下來。 辛西婭將沾著眼淚的手帕放在他的掌中,伊桑無意識地緊握著,濕潤的眼中帶著些迷茫,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湖邊的冷杉被風吹過,簌簌的細響攪動著少年的思緒。 在又一陣風離開這片湖畔時,沙啞的幾不可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這里是我以前的家……” 一個俗套的開場白,俗套到辛西婭可以羅列出接下來故事的幾種慣用發展。 但正如再老套的愛情故事落在相愛的青年男女身上,都不會讓撕心裂肺的程度打個折。 講述自己的故事,無異于將剛剛結痂的傷再度撕開,伊桑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氣,才將再次落淚的沖動壓下。 “我是家里第叁個孩子…應該是,我記不清了,那年很冷,花期之月還在下雪,我的父母養不活叁個孩子,所把我賣了,當奴隸,或是學徒什么的……” 他的講述有些混亂,辛西婭卻聽得很認真。 大多數成長于教會的孩子從小一無所有,除了一個悲苦的出生。 “我運氣很好,剛好遇到教會打擊販奴——如果是現在,我恐怕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無冬城的法案在近些年被修改,正當來源的奴隸交易不再是違法行為,教會也沒有了反對的權力。 “我就這樣被教會收養,教會里很好,可以吃飽飯,我就常常會想,我的爸爸mama,哥哥jiejie——或者還有弟弟meimei,能不能也吃飽飯呢?” “我想往家里寄信,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們這種人可能根本沒有姓……” “但我記得這個村子,記得哥哥帶我來過這個湖,夏天我們會在里面游泳?!?/br> “我想等到長大,然后回來找他們,告訴他們我活的很好……” 親人離世的痛苦啊…… 辛西婭組織著語言,想要安撫他親人已逝,說出一些諸如「你的淚水會讓他們在神國為你傷心」之類的話。 然而,伊桑卻逐漸變得激動,他話語中的情緒不再是單純的懷念與悲傷,而是某些更負面的,類似于恨意與不甘。 他手中織物上銀線繡出的紋樣被他緊攥得變形,在這個月夜,他克制不住地將他最陰暗的想法傾訴給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士。 “他們拋棄了我,但我活的最好,我甚至獲得了敕封,人們稱我為騎士……” “他們會后悔嗎?他們最不疼愛的,拿來換錢的那個孩子如今成了最有出息的那個!他們見到我甚至需要行禮!我想看見他們后悔,讓他們告訴我放棄我是一個錯誤!”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話語間牙關甚至都開始打顫,情緒越發的混亂,時而依戀時而痛恨,似乎有兩個截然不用的聲音在爭奪著訴說的機會。 “只要他們承認自己錯了,或是他們告訴我當初是迫不得已,我可以繼續照顧他們,我會的,我的津貼可以讓他們過的很好,只要他們求我……只要……” 他的聲音又漸漸低了下去,原本帶著詭異亢奮的眼眸再次蓄滿了淚水,最終承受不住地滴落,在他的褲子上氤出深色的水漬。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辛西婭已經知道了后續。 他的家人不在了。 或是因為這次的邪教異動,又或是之前就已經死于災荒——北地從來不缺少災難,缺乏庇護的人們活著本身就已經是奢侈。 他終于開始宣泄,褪去所有的屬于大人的偽裝。 辛西婭沉靜地看著他,眼神中帶著莫名的哀戚,最終將這個再無歸處的孩子擁進懷中。 他忘掉了那些平日恪守的準則,埋在她的肩窩放聲痛哭,溫熱的淚水沁入辛西婭的睡袍。 有些話語他沒有說出口,但她能理解。 他只是想要知道,將他拋棄的家人,對他有沒有哪怕分毫的愛意。 而這個答案,已經被永遠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