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含著眼淚點頭。

    太陽升起來了，薄霧漸漸消去，照在水波上閃出萬點金光。方維見時候不早了，便走到陳從云面前，拱手笑道：“親家，你帶著他們上船吧?！?/br>
    陳從云道：“方謹……我將他當作我的親生兒子看待?！?/br>
    方維笑了：“婚姻本是通家之好，這次婚配雖不是父母之命，難得咱們是一向投契。方謹是個有大福氣的人?！?/br>
    陳從云一揖到底，轉身招呼小菊和方謹。方謹道：“干爹，你們回去吧，我好好地照顧他們?！?/br>
    方維伸手摸摸他的頭頂：“孩子，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很放心?！?/br>
    他們沿著船岸間的跳板走上船去。船夫起了錨，在甲板將繩子一圈圈盤起。帆漸漸升高，風吹帆動，船已經離了岸。

    他們站在甲板上，不住地向岸上揮手。方維見方謹怔怔地瞧著他們，眼里萬般不舍，心中一酸，高聲叫道：“都回去吧，路上多保重?！?/br>
    兩邊漸離漸遠，人影越來越小，終于船只化成一個黑點，再也瞧不清楚。方維嘆了口氣，擦擦眼角，苦笑道：“年紀大了，受不得這個?！?/br>
    他見高儉抱著胳膊站在一邊，望著河面若有所思，便走上去拍拍他的肩：“二哥，當下已成過去，咱們往前走就是了?！?/br>
    這一年的冬天，臨近年關的時候，高儉又到方維府上來了，卻不是一個人。

    他領著一個小中官，進了方維的書房，溫言道：“叫三叔?！?/br>
    孩子跪下恭敬地磕了一個頭，叫了一聲三叔。方維連忙叫他起身：“不必拘禮?！庇洲D身笑道：“二哥，我是聽說你前幾天挑了個名下。他們拿來當奇事跟我說的?！?/br>
    高儉一挑眉毛，方維又補一句：“我心中卻并不意外?！?/br>
    那孩子身量瘦小，生的很白凈，氣質溫和。方維笑道：“倒不像是舞刀弄槍的性子?！?/br>
    高儉笑道：“你可將我瞧的小了。這孩子與我很有眼緣，我喜歡他秉性仁厚，什么刀槍棍棒都不緊要?！?/br>
    方維點點頭，將案上的點心盒子給他：“孩子，只管吃?！庇中Σ[瞇地問：“叫什么名字？”

    孩子怯生生地答道：“我叫陳知，九歲了，北直隸安肅縣人氏?！彼⒉怀蕴?，眼睛只在方維身后的大書架上轉來轉去。

    方維微笑著問道：“讀過書不曾？”

    孩子就臉紅了，“干爹教我認了些字，不多?！?/br>
    方維笑道：“不要緊的，以后我們慢慢教你，你這樣聰明，很快就會了?！庇种钢鴷埽骸跋矚g什么，自己挑一挑?！?/br>
    陳知走到書架前，猶豫了一會，終于拿了一本書出來?！叭?，我喜歡這一本?！?/br>
    方維見是《左傳》，心里一動，對著高儉點頭道：“二哥，你很有眼光?！?/br>
    第299章 九華篇之飲酒

    “九華， 你不會喝酒是不成的。人這一輩子，喜事也要喝，喪事也要喝， 得意時要喝， 困頓了求人更要喝?！本┏钦永锏慕鹁湃A在酒席間， 腦子里就閃過了高儉的這句話。

    這是萬不得已求人的時候了。

    任是平時多么老成持重，坐在酒席上， 事情就成了一半。酒過三巡，坐席上的太監們便放下了架子，手里不老實起來， 嘴里也漸漸沒了正形。

    “金公公……”甲字庫的管事太監醉眼朦朧地看著他。

    “不必不必， 叫我九華就好?！?/br>
    “你們那批絲綢……到底是顏色不正，我若是收了， 萬一哪天哪位主子嫌棄一聲， 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你們離得遠， 不知道我的難處?！?/br>
    金九華心下雪亮，連忙端起酒注子， 給自己酒杯里滿滿地斟上陳年的東陽酒：“謝公公， 是我們的不是， 手下人辦得不妥， 我先干為敬， 向您賠罪了。您看我這一片誠心?！?/br>
    謝公公打了個飽嗝， 酒氣直泛到他臉上。金九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青色貼里的袖子撥下來擋著手， 謝公公笑了一聲，也伸出手來， 兩個人在袖筒中暗暗地對了一下手勢。兩邊的人心知肚明，只裝做不見，喝酒唱曲照舊。

    謝公公先是搖頭，他酌情又加了些，不一會就商定了，金九華臉上浮上諂媚的笑：“謝公公這樣照顧我們，實在是我們的福氣?！?/br>
    謝公公笑瞇瞇地喝了一杯：“還是九華你這個人一向周全，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南京，你們督公如今這個……”

    他陡然停住了，咳了一聲，一臉心知肚明的笑。一邊的姑娘給他撫著胸口順氣。

    他們一直鬧到三更天，才各自摟著可心的姑娘，歪歪倒倒地出了門，坐著車馬軟轎回家了。

    金九華在門口攙著這個，又去扶那個，帶著一如既往的笑。直到轎子晃晃悠悠地消失在碧玉胡同盡頭，他將弓著的腰勉強挺起來，走進了大門。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春風吹著院子里的薔薇，送來甜膩的香氣。他站在薔薇花架前面，看著一樹的繁花出了會神，又回到廳堂里。

    酒席上擺的是江南的糟筍和香蕈，塞外的黃鼠，云南的雞樅，海內珍饈，山珍海味，能叫得出的和不能叫得出的，樣樣都齊備了。他瞧著一片狼藉的杯盤碗盞，嘆了口氣，將一碗沒動過的奶皮子端起來喝了，有點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