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濟仁使勁扣著他的手，猶如萬箭穿心。蔣院使道：“給宮里當差，都是不得已，你……萬事不得不謹慎為上。家里頭……濟安不成器，你給他一口飯吃，別讓他管事……你跟媳婦有商有量，把家里擔起來，我泉下……”

    蔣院使望向眼前的虛空，吐了口氣：“你母親等了我許多年，我總算……”

    太醫院的門開著，蔣濟仁背著父親緩緩走了出來。院子里站著的幾十個御醫和管事，一時間都跪下了。

    他沿著紅墻往北走。方維正趕過來，見了他，連忙叫停轎。

    方維看了這情景，瞬間明白了，并不說話，閃身退在路邊，又吩咐隨從：“飛馬去報蔣府?！?/br>
    蔣濟仁低著頭走過這漫長的道路。父親曾經那么威嚴，那么武斷，那么高不可攀又無從辯駁。如今……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變得這樣瘦，瘦得他這么輕易就能承受他的重量。

    馬車在蔣府門前緩緩停下。蔣夫人帶人在門口候著，一臉焦急。他放開父親的手，慢慢走下馬車，開口道：“父親大人……病逝了?！?/br>
    第267章 道歉

    朔風驟起, 烏云蔽日，天寒地凍。方維叫人在內堂設了張炕桌，放了暖簾, 和盧玉貞對坐著吃了早飯。

    他起身整理了衣服, 柔聲說道：“我有些事要辦，要先出去?！?/br>
    她忽然伸手攔?。骸按笕?，我跟你一起去?！?/br>
    他腳步停了, 愕然地看著她，“你……”

    她用拐杖撐著站起身來：“你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了。里里外外, 總不能風雨不透。蔣院使出殯, 我要去送他一程?！?/br>
    方維嘆了口氣：“不是不想帶你去。幾個大夫都說了, 不好出門。外頭大冷的天，你也看見了。前幾日我去拜祭，已經跟你師父師娘說過了，他們心里明白，還叫你不要心焦, 養好了再說?！?/br>
    盧玉貞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蔣院使也幫過我們的大忙。我……心里總是過不去，就是死了……”

    方維連忙喝道：“呸呸呸, 不要說了?！北R玉貞擋在他跟前, 很是堅持，“我去去就回來?！?/br>
    胡大嫂進來, 看見兩人在屋子中央僵持著, 連忙道：“夫人先坐, 大夫說過, 可不要動氣?！?/br>
    方維見她一臉通紅，又連連咳嗽起來, 心下一酸，嘆道：“快去快回?！庇址愿篮笊骸敖o夫人將手爐拿幾個，白狐裘取出來，穿那雙皂色的羊皮靴子，上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br>
    她趕忙坐下來將頭發散了，想盤起來。方維搖頭道：“我來罷?！辈涣鲜嶙虞p輕梳落去，頭發有干枯斷裂的，有從發根脫落的，紛紛掉了許多。方維便伸手將落下的頭發繞在手上，偷偷揣進袖中。

    她從鏡子里瞧見了，輕聲道：“哪里藏的住，額頭前面都禿了?！?/br>
    方維笑道：“禿的好。我正想著京城這一陣流行假發髻，比真頭發簡便得多了，一點不耽誤在上頭插首飾?；仡^給你買幾個，想什么樣子都行?！?/br>
    他將頭發挽好了，插了那根梅花金簪，自己穿了蟒服官袍。胡大嫂和蕙兒服侍著盧玉貞將衣服穿了，伺候上車。他又點了兩個得力的丫鬟跟在后頭車上。

    車晃晃悠悠地走起來。她撩開簾子，眼睛看著街道兩邊，方維趕緊拽下來：“小心吹風?！?/br>
    她低著頭小聲說道：“好不容易出來，還不讓解解悶?！?/br>
    方維搖搖頭，溫言道：“蔣院使身后贈了太子太保，工部尚書銜，從一品，也算是備極哀榮了。咱們府上的路祭彩棚，就搭在他們正門那條街?！?/br>
    她卻搖頭道：“大人，我今日執弟子的禮，要到采芝堂去?！?/br>
    方維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到了采芝堂門口，兩個丫頭上來攙著下車。方維見楊安順出來了，略放了心，又專門叮囑幾句，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盧玉貞抬頭看鋪子門前已經搭了彩棚，掛著白幡，桌子上擺著點心蔬果等祭品，又擺著幾盅酒。對面回春堂也是一樣。忽然望見回春堂左右路邊都搭了數十張桌子，擺了饅頭糕餅，有人穿著白衣白帽，攜家帶口站在后面，又有些乞丐頭上勒著白布，在地上堆了些窩頭，跺著腳等著。她小聲問道：“安順，這是？”

    楊安順道：“十幾年前京城發了疫病，就是我娘去世的那一次，是回春堂先施藥，用了白頭翁湯。后來官府才依樣畫葫蘆，發的藥湯。那次救活的人，少說也有幾萬。所以百姓都念著蔣院使的恩德?！?/br>
    她微微嘆了口氣，拄著拐杖慢慢走進鋪子。楊安順讓伙計們在門口忙著，自己伸手扶她，見她神色極憔悴，頭發也黑白間雜，竟像是老了十幾歲。

    楊安順連聲吩咐點火盆，又親手斟了熱茶上來。她喝了兩口，冷不丁有些作嘔，便放下了。他心如刀絞，勉強道：“盧大夫，店里的生意，我報帳給你?！?/br>
    盧玉貞道：“不必了。讓我偷個懶吧?！本筒[起眼睛，坐著打起瞌睡來。楊安順去關了門窗，皺著眉頭道：“到底有穿堂風?！?/br>
    蔣府辰時發引，陸耀吩咐蔣千戶帶了數百名錦衣衛，分兩翼護送。蔣濟仁身著孝冠孝衣，在靈柩前摔了盆子，六十四人上杠起棺。蔣家眾人連同仆婦丫鬟，皆服斬衰，望去白茫茫一片。京城六部堂官、王侯勛貴，都在門口搭了彩棚，設置路奠。方維在提督太監府的彩棚內酹酒下拜。蔣濟仁臉色蒼白，再拜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