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維皺著眉頭問道：“那太醫院的差事，還讓他做嗎？”

    陳鎮道：“蔣院使估計還留著些情分，并沒有說什么。是他兒子自己上書，請求停職閑住了。鬧得這樣大，估計他們父子再見面，臉上都過不去。倒是可惜，我聽說他醫術在年輕的這批太醫里頭也算是不錯的?！?/br>
    方維低聲道：“畢竟父子一場，也實在可惜了?！?/br>
    陳鎮忽然問道：“你覺得蔣院使這一出著實狠心是吧?！?/br>
    方維就嘆口氣，點點頭。

    陳鎮道：“我年紀大了，好歹明白些。為宮里頭做事，便只有君君臣臣，說不得什么父子情義了?！彼粗骄S，平靜地道：“他家三代太醫，服侍皇室，攢下來的圣眷，難不成毀在一個女人手里。蔣院使他是一家之主，身后老老小小數百人，若我是他，也沒有什么選擇，縱使心頭rou，心尖血，也得割舍了去?！?/br>
    方維聽得心中一凜，輕聲道：“老祖宗說的是?！?/br>
    陳鎮看著他道：“你還年輕，不知道這樣身不由己的滋味。事事能依從本心，那該有多難呢。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更是處處要謹慎小心。你就說我做到司禮監掌印了，也不過是體面些的奴才罷了，太后娘娘和圣上一句話，說要我今夜死，我不敢拖到五更的?！?/br>
    他這話說的有些傷感，又有些冷硬，方維聽得心里漸漸發起冷來。陳鎮卻閑閑地道：“你和陸耀在北鎮撫司審出來的東西，連同查出來的那本私賬我看過了。做的倒是精巧，沒有你，還真是看不出來什么?！?/br>
    風從外頭呼啦啦地刮起來，有種尖銳的哨音，窗欞抖動著，連帶上頭糊著的紙張，一起發著顫。

    陳鎮靜默了一會，開口道：“其實我不用看的，我心里一早有數?！?/br>
    他忽然苦笑了起來，笑了兩聲，又收斂了神情，淡淡地說道：“我剛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明白的吧?！?/br>
    方維低頭道：“小人明白的?！?/br>
    陳鎮道：“天意從來難測，叫你一個大孝子看這樣的笑話，實在是有趣極了。我的義父，我的干兒子，聯手起來，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這樣一場好戲。好一招假癡不癲之計?！?/br>
    方維看著他，只是沉默不語。

    陳鎮沉靜地看著他，點頭道：“這一計，絕就絕在，我得去查辦，又不能真的查辦。再查下去，便是我對上不孝，對下不慈。論語有云，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br>
    方維道：“老祖宗心里很通透。這事實在很難，所以我看了那本賬目，也吃了一驚，即刻就報到您那里了，并不敢告訴旁人?！?/br>
    陳鎮苦笑道：“中官凈身進了宮，便都是無后之人，所以才有拉名下認父子的規矩。我圣朝以孝治天下，忤逆不孝者，十惡不赦。今日我若開了這個先例，便是自絕于天地，自絕于數萬中官，生無容身之所，死無葬身之地?！?/br>
    方維看著燈芯，火焰撲地一聲爆出燈花來，瞬間又滅了。

    陳鎮道：“沈芳，我曾苦思冥想了很久，應當如何破局。你也應當明白，今時今日，你也沒有什么生路，只要你……”他沒有接著說。

    方維默然地低下頭去，沉吟了一會，低聲道：“老祖宗，您的意思我清楚了。我現在是方維，不是沈芳。我去見爺爺，便只有對圣上的忠心，沒有祖孫人倫?！?/br>
    陳鎮看著他，默默點了點頭。

    方維道：“我當日能活下來，又隱姓埋名這么多年，是爺爺給的恩典。我恩將仇報，去催他的命，我……”

    陳鎮道：“你替我做完了這件事，我可以留你一條性命。只是你不能再在司禮監做事，也不能再呆在宮里了。南海子那邊，我給你找個去處，讓你安穩度日，從此不再理這些俗世雜務?！庇盅a一句：“你名下的兩個孩子，我不追究他們?！?/br>
    方維抬頭看著他的眼神，視線交匯，他心中也是明鏡一般。

    他咬著牙點點頭道：“那好，我都應承您。我可以去，只是……老祖宗，我想額外求個恩典。高儉，他畢竟……”

    陳鎮愕然地看著他，忽然反應過來，冷笑道：“你還念著他跟你是兄弟一場呢。這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人，留他又有何用?！?/br>
    方維眼圈也紅了，低聲道：“他縱使千錯萬錯，可如今我在世上，再無親人，他活在世上，我便有個念想，也是好的?！?/br>
    陳鎮冷著臉道：“他假作瘋癲，扮這一場大戲，陷我于不忠不義。好歹與我多年父子，半點不念舊情。這樣忤逆不孝的兒子，又知道的太多了，你替我想想，他還該不該活著?！?/br>
    方維跪下來，叩頭道：“老祖宗，經此一事，他已經毫無用處了。我這才敢斗膽請求您，手下開恩，饒他不死?！?/br>
    陳鎮慢慢地搖搖頭，冷笑道：“沈芳，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高儉是南京鎮守太監，正四品，也是一方大員，雖是司禮監派出去的，他的名字可是圣上御筆批的。他死與不死，怎么會是我能說了算的?！?/br>
    方維道：“還請您……從中轉圜，小人一生一世感激不盡?！?/br>
    陳鎮默然坐了一會兒，嘆道：“我便是想留他一命，可是欺君罔上的罪名，總要過圣上那一關，由他圣裁的。能不能活命，只看他自己的造化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