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真心

    李義臉有點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點酒。他大剌剌地扯了凳子，在盧玉貞對面坐下，輕聲地問：“身子養好了嗎？”

    盧玉貞把臉轉向一邊，并不看他，點點頭道：“已經好多了?！?/br>
    她一轉臉，李義眼尖，立時看到她脖子上仿佛有片青紫，彎腰探過頭來看。盧玉貞覺察了，連忙轉回來，李義已經看得真切，眼里立即閃出怒意，咬著牙道：“他打你了？”

    盧玉貞見他臉色都變了，忙道：“你誤會了，這是我自己碰的?！?/br>
    李義卻刷地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蹲下，伸出手來，將她的零碎頭發撩到脖子后面。餛飩攤子招牌下面點著兩盞燈籠，他借著光，看見她從下頜往下青青紫紫腫起來一大片。

    他小心地拿手指肚蹭了蹭，盧玉貞疼的“嘶”了一聲，連忙站了起來，借勢把他推開了，自己也退了一步，道：“我自己摔的，不怪別人?！?/br>
    他上前一步，起身扯著她的袖子，眼光卻在她臉上來回流連不去，“jiejie，你要我叫jiejie，我就這樣叫了，怎么自己摔能摔到這兒？”

    盧玉貞不想解釋，也不便解釋，伸手扯著自己袖子，抬頭道：“我自己弄的，你不用管?！?/br>
    李義卻不打算放手，目光灼灼，“jiejie，你忘了你是從小帶著我長大的，什么都瞞不住我，你說不來謊話，一說眼神就發飄，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br>
    盧玉貞聽他這么說，心忽然軟下來，說話也跟著軟了下來，搖搖頭道，“你真的是誤會了。方大人是個極好的人，待我也好的?！闭f著聲音便低了下去，越說越輕。

    聽到后面這句，李義的手忽然僵硬了，他木然地放了手，也低聲問道：“你是……已經跟了他了，是不是？”

    盧玉貞重新坐下，手里整了整衣裳上的皺褶，又把手放在膝蓋上，只給他留下一個背影，唯有聲音是清楚的，“他救了我的命，我伺候他，是應該的?！?/br>
    李義苦笑了一聲，又轉過去在對面坐了，他們都不說話，只有店家的吆喝聲，木炭燃燒的啪啪聲，水煮沸的嘶嘶亂響。

    他表情漸漸變得冷靜，開口道：“是我不是人，我都知道，jiejie，可是他是個……”

    盧玉貞道：“南京城外面收稅的小吏，殺豬的屠戶，跑船的船夫，送信的驛卒，連街頭的混混我都伺候過。那兩三年，究竟伺候過多少人，大概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個，數都數不清了?！?/br>
    她頓了頓，又說道，“我自認命苦福薄，死不足惜，只是這幾個月來，總算過了些人過的日子，方大人待我，說是恩重如山，也不為過?！?/br>
    李義冷笑道：“恩重如山？把你弄傷了的恩重如山嗎？”他指了指她脖子上的傷處，“就算不是他弄的，你看你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可曾有一件像樣點的頭面首飾？若不是他舍不得給你花，便是他自己實在窮酸，能給你什么？”

    盧玉貞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色粗布衣裙，在京城滿大街的花繡襖裙中間也著實寒酸，不由得笑了，道：“我原是農家女出身，從小并沒享過富貴，也不懂這些講究。你如今發達了，出入接待的都是達官貴人，自然眼光高了，倒是以后離我這樣的賤民遠些，不留神害了你的眼?！?/br>
    她言辭忽然犀利起來，李義聽了，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下不來臺，只嘆了一口氣道：“jiejie，我只是為你著想。你這樣跟著他，沒什么名分，他又是個閹人，子息全無，手里又沒有余錢，若是他有個山高水低，你后半輩子要托給誰？你恨我，我知道，我也不為自己辯白，只是你不該不為自己打算?！?/br>
    盧玉貞搖搖頭道：“我不恨你，你也不要這樣想?！彼粗盍x，目光溫和，又有說不出的堅決，“我們這些人，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若是過年的時候，我也想不到今年能贖身出來，又能到北京來過日子。我如今是方大人的丫鬟，已經心滿意足了，方大人如今是一個人，我便伺候他一個。他若是日后娶了親，我自然便伺候他們夫婦倆。他是個好人，不該有什么山高水低，若是當真不幸，那也是我的命?！?/br>
    李義也素知她脾氣倔強，只是搖頭道：“jiejie，這一世我是對不起你的了。只是如今我看著你這樣受苦，卻不能不替你找些出路。我如今認識些京城的商戶，有個給李大人府上送花木的，姓萬，家里邊有幾十畝田地，又有幾間鋪子，我常常與他打交道，人是好性情的，說話也爽快，做事也大方。他大娘子去年病死了，前頭只留下一個女兒，多的是人與他說媒。我若同他說你是我表姐，他八成是愿意的。你進了門，就是大娘子，到時候我便拿你們當我親jiejie姐夫一般的看待?！?/br>
    他一口氣說了出來，又懇切地道：“你若是過幾年生下個一兒半女，后半輩子也有了指望，百年之后墳前也有人燒紙衣，送紙錢。你想一想吧，別著急就回絕我?！?/br>
    盧玉貞聽他一氣說完這么多，忽然笑了，道：“你這幾年果然是練出師了，往日你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全呢?！?/br>
    李義肅然道：“jiejie，你好好想一想，我跟你不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了，到底有過十年的姐弟之情?！眲傄又f下去，煮餛飩的老頭兒端著盤子，吆喝著走了過來，把兩碗餛飩擺在桌上。

    李義低頭看著兩個碗，愣了一下，道：“你跟他一起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