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得到一個答案后，他就會陷入長長的沉默。偶爾會伴隨著一陣咳嗽聲。

    參觀九江經濟實驗區，給皇帝帶來了巨大的震撼。

    他想過這些工廠可能會很大，但沒有想到會大到這個地步。

    尤其是紡織廠，簡直看不到邊。

    “這些機器，都是從洋人那邊買來的嗎？”皇帝問道。

    沈葆楨道：“是的，皇上?！?/br>
    皇帝道：“朕也是稍有耳聞，聽說九江的這些東西，也賣到了洋人那邊了，賣得多嗎？”

    沈葆楨道：“換算成銀子的話，大概是三千萬兩，只不過這是接下來兩年多的所有金額?！?/br>
    皇帝道：“了不得，了不得啊?！?/br>
    接下來，沈葆楨很擔心皇帝會提出檢閱蘇曳新軍之類的事情。

    因為這次軍隊這次在京城，傷亡太大太多了。

    而且親眼看到了蘇曳家里的那個牌匾，所以對皇帝是充滿怨氣的。

    結果，皇帝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甚至都沒有說要召見王世清和兆布。

    也沒有說要召見蘇曳。

    不過，皇帝倒是提了一個要求，想要見一見蘇曳的孩子。

    此時的蘇曳，已經有四個孩子。

    兩個兒子，兩個女兒。

    晴晴大格格，帶著蘇曳的長子前來見皇帝，因為剩下三個孩子還在襁褓之中。

    “不用太近?！被实塾媒瘘S色的巾帕捂住嘴道：“孩子還弱，朕別把病氣傳了過去?！?/br>
    蘇曳長子，此時也差不多四歲了。

    “蘇曳長子，比大阿哥小了一歲不到是吧?！被实蹎柕?。

    晴晴大格格道：“回皇上話，比太子小了十一個月?！?/br>
    皇帝道：“真是可惜了，如果在京城的話，兩個人就能結伴讀書了?！?/br>
    他說的是結伴讀書，而不是哈哈珠子。

    晴晴大格格道：“以后一起讀書，也是不遲?！?/br>
    皇帝笑道：“對，不遲，不遲?！?/br>
    “對了，崇恩老叔呢？他大概對朕還是非常惱怒吧，不愿意見朕？”

    晴晴大格格道：“阿瑪不在九江?！?/br>
    皇帝笑了笑，沒有說話。

    接下來，皇帝離開了九江，前往南昌。

    胡林翼的心臟都要吊起來了，不僅僅是怕皇帝在南昌會出什么事情，也害怕皇帝忽然會下旨，罷免沈葆楨的署理江西巡撫，冊封耆齡為江西巡撫兼南昌將軍。

    結果，一切都沒有發生。

    皇帝就只是召見了江西的各級官員，勉勵了幾句。

    而后，皇帝乘船前往武昌。

    湖北巡撫彭玉麟，跨省迎接。

    ……

    皇帝在武昌呆了幾天，登上了黃鶴樓。

    黃鶴樓內，掛著多少名人的詩詞，其中以崔顥和李白最為顯眼。

    皇帝道：“曾國藩，你是文章大家，覺得黃鶴樓眾詩中，崔顥和李白誰為首？”

    曾國藩道：“應該是崔顥?！?/br>
    接著，曾國藩道：“皇上詩詞文章名滿天下，不知黃鶴樓可曾有幸，讓皇上留下墨寶？”

    他的祖宗乾隆皇帝，可是走到哪里，寫到哪里的。

    皇帝笑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朕此時腦內空空，自然也手上空空?！?/br>
    接著，皇帝道：“蘇曳才華驚人，詩詞文章雖少，卻都是佳句。他可曾登上這黃鶴樓，可曾寫了什么詩詞嗎？”

    曾國藩沉吟片刻道：“倒是寫過一首?！?/br>
    皇帝興致勃勃道：“念來聽聽?！?/br>
    曾國藩道：“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皇帝鼓掌道：“好詞，好詞！”

    “誰說今人不如古人的，我看蘇曳之詩才，就不亞古人?！?/br>
    接著，皇帝道：“蘇曳這首詩詞，為何不掛在黃鶴樓中？”

    曾國藩道：“臣也曾經問過蘇曳此問題，他說文章乃是小道，他不想將詩詞留在黃鶴樓中，沒有這個氣魄?！?/br>
    皇帝嘆息一聲道：“他是想說天下疲弊紛亂，文章乃是華彩點綴。天下不平，文章不盛吧?！?/br>
    旁邊的趙德轍道：“蘇曳多心了，如今天下九州萬方齊全，我大清之天下疆域超過唐宋多矣。再說就連陸游都留詩，何況蘇曳？”

    陸游當時南宋，江山更加碎裂，在幾人眼中，比起今天之大清，更是遠遠不如。

    皇帝道：“蘇曳意思，宋之時，金亦是中國。而如今，西洋昌盛，西風壓倒東風，他無顏留下文章?！?/br>
    頓時，在場幾人驚愕。

    皇帝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言語。

    皇帝道：“這是蘇曳奏疏上說的，說這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大爭之世。之前中華式微，但文明強盛。而這一次，西洋不管國力，還是文明，皆是強勢，壓過我天朝一頭?！?/br>
    趙德轍冷笑道：“荒謬，我國道德文章，傳承何止千年，豈是西方蠻夷能夠相提并論的。蘇曳此言，不但是妄自菲薄，甚至是崇洋媚外?！?/br>
    皇帝擺了擺手道：“此時，爭辯這些，已是無益?！?/br>
    游覽完武昌之后，所有人都以為皇帝要回京了。

    結果，皇帝又沿著長江折返，再一次駕臨九江。

    這一次，皇帝主動詢問蘇曳。

    次日，皇帝召見了蘇曳。

    ……

    這一刻，終究還是到來。

    “草民，拜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蘇曳躬身行禮。

    對于皇帝這一招，真的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

    蘇曳原本以為，此生再也不會和皇帝見面了，誰能想到皇帝竟然主動來了九江。

    而且上一次沒見，這一次終究是來見蘇曳了。

    皇帝咳嗽了幾聲，然后用巾帕捂住嘴巴。

    “沒有見面之前，覺得有千言萬語，見面之后，卻仿佛相對無言?！被实坌Φ溃骸半拊趤砭沤熬拖胫?，這里的工廠會是何等樣子，結果比想象中的更加震撼?！?/br>
    “蘇曳，西方世界就是靠這些東西，后來者居上，超過我大清的嗎？”

    蘇曳道：“是的?！?/br>
    皇帝道：“英國的君主，就是因為這些東西失去權力的對嗎？”

    蘇曳道：“是的?！?/br>
    皇帝道：“我大清搞這些，會失去權力嗎？”

    蘇曳道：“會失去一些，但是比英法會好一些?！?/br>
    皇帝道：“那是為何？”

    蘇曳道：“這是傳統之力量?！?/br>
    皇帝道：“俄國的那個皇帝，有權力的嗎？”

    蘇曳道：“有權力的，而且很大?！?/br>
    皇帝道：“他們就沒有這些工廠嗎？”

    蘇曳道：“有的，但是他們工業化得不徹底。當然，就算工業化得徹底，俄國也是有集權傳統的?！?/br>
    皇帝道：“那我大清，更有這個傳統了?！?/br>
    接著，皇帝道：“其實，不管是肅順，還是奕讠斤，也都是想要學習西方，也都是要搞洋務的。也就朕算是保守派，千方百計要阻撓，結果也阻撓不了?！?/br>
    “阻撓來，阻撓去，結果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br>
    說到這里，皇帝一聲嘆息。

    “蘇曳，其實朕阻撓也沒有用的是嗎？”皇帝道：“朕百年之后，下一代皇帝，終究還是要搞洋務的。就算朝廷不搞，地方也要搞的對嗎？”

    蘇曳道：“是的，皇上?！?/br>
    皇帝道：“你之前就一再勸朕，說辦工廠，搞洋務，要自上而下的搞，要朝廷中樞搞，而不能地方搞。朕之前弄不明白，現在算是看得清楚了?！?/br>
    皇帝站起身來，來到窗戶，眺望著外面的長江。

    “下一代皇帝要搞洋務，肯定又會一番撕扯，朝中保守派眾多，屆時肯定會打著朕的旗號，一番爭斗后，最終還是免不了要搞洋務?！被实鄣溃骸芭c其這樣，倒是不如朕啐面自干了?！?/br>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掏盡英雄。朕讀這段的時候，總覺得楊慎沒有資格寫出這樣的詩句，因為他當時沒有經歷這等天翻地覆之大變局?！被实坌Φ溃骸昂髞砺犝f，他原來寫的是浪花淘盡是英雄，后來改成了浪花淘盡英雄?！?/br>
    “不論真假，但他終究是胸懷不夠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英雄，就覺得所有英雄都會隨著風吹雨打花落去。如果見到真正英雄的話，他大概也就不用修改這句詩了?！?/br>
    “但是，也只有在這等大變局下，才能誕生真正的大英雄?！?/br>
    “蘇曳，你是這樣的大英雄嗎？”皇帝忽然問道。

    蘇曳道：“我不是?！?/br>
    皇帝道：“那你想成為這樣的大英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