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
六年前。 這是我十幾歲的時候。 那個時候,葉正儀說我性格很壞。 父親作為這座城邦的掌權者之一,自己還是祭司候選人,我總是看不起周圍的一切,雖是坐井觀天,但我仍然覺得自己比常人高貴。 自己是血脈特殊的舊貴族,而且親族強勢又有能力,就算我平時說話就算帶著刺,也沒人愿意招惹我。 旁邊的同學湊過來:“你怎么生氣了?” “太累了,”面對同學的詢問,我的語調有些銳利,但神態很平靜,這是天生的習慣,“總是力不從心?!?/br> 我其實不喜歡說話,我喜歡一個人待著。 從我小時候起,婚慶店老板娘就說我長得像上個世紀里熒幕里的女明星,很純情、很美麗的臉龐,能讓無數老板一字千金的氣質。 我根本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樣子的,女明星是否真的如老板娘所說跟自己相似,十幾歲的我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只能從她的只字片語中獲得消息。 這個時候,葉正儀還沒有離開城邦。 我總是慢吞吞走上學堂書齋的二層,捏緊拳心,然后提心吊膽地投去目光,于長廊上四處游蕩。 當時的我想法很簡單,有時候能看見他,只是一瞬間,都心滿意足了,可是貪欲是無止境的,我越來越粘稠的內心在涌動。 這是我的親表哥,在這所學堂任職。 表哥雖然是表哥,但比我年長很多歲,甚至能在封建時代當我的父親了,由于我的父母品行不端,又是大意的性格,總是要這個男人照顧自己年幼的自己。 我覺得,學堂里的男人不只是自己的血親,他還是自己的老師、父母、還有未來的丈夫,兩人的關系像錯落交織的藤蔓。 一個照顧了我十幾年的男性。 可我總是病懨懨的,一方面是父母對自己的苛待,讓自己的身體無時無刻都緊繃著,另一方面,則是我走兩步路都喘氣,明顯血氣不足,比如這次學堂組織的中秋節活動,我全程無動于衷。 學堂里最憤世嫉俗的女子,我將來一生敵對的人,此時正值年少的時候,我見夏薇目光帶著火,她的話里也帶著刺:“你是做什么?大家都集合去搬東西,你為什么不去?” 我從來就看不起夏薇,當下沒了好臉色:“你要去討好老師,難道我們需要嗎?” 穿著學堂的黑紅制服,我的目光透著譏諷,補充道:“先去洗把臉吧,原來你的臉跟校服一個顏色?” “明愛瑜!我會把這件事告訴老師的!” 我點頭,反正我最看不起這種下賤的平民,居然還有膽子跟我競爭祭司的位置,也是狗膽包天。 只是我自詡有良好的修養,盡量不把輕蔑表達出來。 “那你去跟老師告狀吧,我是不懂,你做這些無用功,是要沖業績?” 此話一出,我見到夏薇的臉扭曲了一瞬間。 我對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我渾身都是臭毛病,還喜歡容貌歧視。我覺得夏薇嘴凸,眼神像是死老鼠,別說皮膚黝黑,體態極差,說話總是扯著個嗓門,就像山溝溝里的野人,跟對方處于同一個空間,總覺得有點作嘔。 “夏薇,你也別找同學幫忙了,我們出錢請人搬東西,行吧?” 我輕飄飄地看了說話的人一眼。 這個男生趕緊馬不停蹄湊過來,像是哄小孩似的,生怕我不高興:“是不是站久了?我帶你下去休息?!?/br> 夏薇氣急敗壞地放下狠話:“行!明愛瑜,葉老師馬上就回來了,你到時候再去負荊請罪吧!” 我沒說話,旁邊的狗腿子男生先發作了:“丑人多作怪?!?/br>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施舍似的瞥了男生一眼,繼而轉身下樓了。 這種傲慢充斥著我整個讀書時代,我也不會去欺負別人,自然有我的狗腿子幫我鞍前馬后,因為自己漂亮到讓人恍惚的臉,身上流傳到今高貴的血統,城邦里的祭司候選人,我何嘗不是過著公主一樣的人生? 這場安逸就是被眼前的男人打破的。 葉正儀放下手里的古籍,他長得跟我竟有五分相似,都是輕靈疏離的類型,當他掀起眼皮時,頗有幾分冷然:“你什么時候學會歧視同學了?” 葉正儀周身始終有種凌然的感覺,并不像一個學堂老師,他下意識雙手交迭,身體微微偏向一側,姿態像是在拷問下屬。 我每次看到他,難免緊張,面對自己心愛的男子,我也褪去了幾分高傲:“我何錯之有?我只是實話實說?!?/br> 葉正儀闔上眼簾:“出去?!?/br> “你難道要我多高尚?讓那個賤民騎在我頭上?葉老師,你只看見她受苦,何嘗看見我受辱——” 葉正儀有時候真的會懷疑,我是怎么長怎這么大的吧?他會懷疑自己的教育模式又出了什么問題,才讓我如此越軌,成為這么傲慢無禮的人。 “你沒錯,應該是我錯了?!?/br> 此話一出,我心頭一緊,忍不住上前,臉上透著不安,又發現兩人的距離有些逾越,我趕快往一側走了幾步:“你要是生我的氣,我給你道歉?!?/br> “你以后再道歉吧?!?/br> 葉正儀耐心耗盡。 他來這所學堂是特聘老師而已,往日里本職工作非常忙碌,現在顯然沒心情搭理我了。 葉正儀瀏覽了一遍今天的行程,注意到父親祭典的時間,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書籍,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了學堂二樓。 我呆滯地看向他的背影。 由于我母親家族里都是美人,我和葉正儀都是舉世罕見的秀麗,我是蒼白孱弱的,對方卻身姿高挑,裸露在外的小臂十分精壯,他比正常人高一點的顴骨,顯現出額外的鋒利。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愛上葉正儀。 多年的陪伴與照顧,我把對方當做了父母一樣的人,青春期對強者的仰慕,還是這種暗戀帶來的刺激感,都讓我在這段情感里迷失。 走到他的辦公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葉正儀坐過的椅子,我甚至想蜷縮進這個椅子,好像縮在他的懷里。 我有點恍惚,對方是一個很成熟的男子了,比如配飾、服裝、亦或者是他身上的白花氣息,自己跟他差得太多,無論是年紀還是眼界,是不是因為父親在生命里的缺失,才讓自己這樣癡狂? 我不知道。 我渾渾噩噩出了辦公室,淚水打濕了衣襟,走到了學校后門不遠處的小石子路上。 之后的很多天里,我都在這里徘徊,我找理由把身邊的狗腿子都打發了,不顧他們依依不舍的眼神,在小路上獨自擺弄著鵝卵石,再一點點拼湊成一個小房子,這是我少有的安寧時刻。 聽見遠處幽長的鈴聲,我發覺到時間的流逝。 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旁邊是快要把身體貼上來的楚徽。 在這所學堂里,有兩個人對我馬首是瞻。 眼前的楚徽和魏環。 魏環是我的前桌,他們的身份地位皆不如我,平時對我多有諂媚,最諂媚的還是楚徽,那是恨不得要跪下來舔我的鞋了,趁著老師還沒來,他對夏薇一頓破口大罵,說肯定要幫我報復夏薇。 我說:“你想讓我被葉老師問責?” 楚徽眼睛都要黏在我身上了,這讓我有點不適。 “不要再計較了,”我拿出自己的文具,“準備上課?!?/br> 夏薇是某個裁縫鋪商人女兒,據說之前養在下鄉,對城邦里的一切并不熟悉,所以夏薇敢當眾挑釁我,要與我對著干,同學們會嘲笑她是鄉巴佬,說話的語調不標準,是低賤不懂事的平民。 我原以為這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風波,直到她對我莫名其妙的惡意。 我有時候不懂,她為什么如此恨我。 夏薇見我在學堂里不認真上課,就跟老師打小報告,說我上課睡覺,在其他班級的人面前說我的壞話,說我勾引楚徽,把學校所有男生都勾引了,有很多不正當關系。 我真的覺得莫名其妙的,因為我根本看不上楚徽,我也有喜歡的人。楚徽他們對我的迷戀,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場災難,就是為一張臉鬧出的風波,我有時候會憎惡自己的面容。 直到某天,魏環跟我說,夏薇又在外面說我的壞話。 我當時不敢置信,因為距離中秋節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左右,她為什么還要造謠我? 我確實忍無可忍,就跑到夏薇的學堂宿舍,硬是把她攔在了門口。 把其他人都趕出去后,我見到夏薇驚慌的神色,她慘白著臉,還要拿出不服輸的架勢:“你把我宿舍的人都趕出去,什么意思?” “你為什么要造謠我?” 夏薇在發抖,她的眼里還有驚懼,聲嘶力竭地拍打著門:“來人,來人??!誰來管管!” 見還是無人開門,夏薇眼里含著熱淚,她一把扯住我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說:“你就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要把學校的人勾引完才安心?” 聞言,我的臉徹底冷下來,用力推開了夏薇,本來也沒用多大的力氣,可夏薇后面有個椅子,她不小心被絆倒了,一時間沒站穩,額頭磕到了尖銳的柜角上,流淌出許多鮮血。 慘叫之中,門被強硬地打開了。 我迎光看去,瞇起眼睛。 葉正儀,他身后還有其他人。 “明愛瑜?!?/br> “葉老師,”我無可奈何地說,“我這就去領罰?!?/br> 在葉正儀的辦公室里,我跟他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你要做什么呢,去別人宿舍大鬧,多少人看見你氣勢洶洶闖進去,還打傷了同學,現在可不是檢討書這么簡單了,明愛瑜,你是要受處分的?!比~正儀的眼睛里不是失望,而是很重的厭煩。 “你不問前因后果嗎?” “結果已經造成了,夏薇之前跟你是有矛盾,我清楚,至于你把人傷得這么重?” 葉正儀對麻煩一直是厭倦的態度,在葉正儀心里,我估計跟麻煩差不多。 我太了解他,心涼了一半兒:“那我們無話可說了?!?/br> “是,我確實跟你無話可說,你最近不用在學校待著,等你什么時候去跟夏薇道歉,你什么時候再回來?!比~正儀直接跳過了我的老師,這所學堂的管理司,下達了最后的決定,“接下來一段時間,我會安排你去制藥院幫忙,不要再惹出事來?!?/br> 我最討厭的就是做事情,特別是體力活,我自幼身體就不好,很容易有心力衰竭的感覺。 “葉老師,”我微笑著,“我現在有點討厭你?!?/br> 雖然只是一點點,但是真的討厭你了。 “你不用跟我打感情牌,是什么流程,就是什么流程?!?/br> 葉正儀的臉色有些冷,淺色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溫度,如一潭不見底的寒水,他比我高一個頭還多,落下的陰影極具壓迫感,讓人不由呼吸困難。 我只能恭謹地點頭:“嗯?!?/br> 我很想跟小時候一樣任性,在他懷里哭著撒嬌,扯著他的發尾歇斯底里的發脾氣,但今時不同往日,自己心里總是各種奇怪的念頭盤旋,總是想拙劣的模仿他,讓自己不再失態。 母親也聽說了這件事,她在客廳里打盹,見我回來,不禁笑道:“呀,你這張臉就是太張揚,穿點珠光寶氣的衣服,就是不合適?!?/br> 我跟她無話可說,轉身走上了二樓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