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
港島的夏天,臺風一個接一個,濕熱的海風裹挾著城市的喧囂,在高樓大廈間蜿蜒穿梭,油麻地的街巷宛如一座迷宮,狹窄而幽深。 程悅心剛結束一天漫長而疲憊的庭審,身為刑事律師,整日周旋于罪與罰,黑與白的交鋒之中。 今日這場官司打得尤其艱難,檢方律師拋出的證據如密集的炮火,件件都似要將被告人釘死在有罪的十字架上。 程悅心憑借著對法律條文的精準理解、出色的辯論口才,以及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應變能力,在法庭上唇槍舌劍、步步為營,硬是從重重困境中為被告撕開了一道通往相對公正判決的口子。 然而長時間的精神高度集中讓她疲憊不堪,太陽xue突突的跳著,此刻急需尼古丁來舒緩緊繃的神經,于是下意識拐進了一條極少人踏足的小巷。 小巷里靜謐得有些陰森,墻壁上滲著水珠,地面濕漉漉的,偶爾有老鼠“吱吱”竄過的聲響打破寂靜。 程悅心絲毫不顧身上的真絲襯衫,直接倚在斑駁的墻磚上,熟練點燃香煙,打火機幽藍的火焰在黑暗中跳動,映在她略顯清冷的臉上,輕吸了一口,煙霧緩緩升騰,模糊了她的眼睛。 程悅心的思緒逐漸飄遠,卻被巷尾傳來鈍器擊打rou體的悶響拉回。 程悅心警覺抬眸望去,煙灰籟籟落在濕漉漉的地面,在霓虹招牌“今宵舞廳”的彩光淌過積水,映出三個人影,為首是一個穿著考究西服的高大男人,三人背對著她,兩個同樣身形魁梧的馬仔將染血的棒球棍掄出殘影,嘴里罵罵咧咧說著一些江湖黑話,地上蜷縮的男人發出漏風的呻吟,不時求饒。 “耀揚哥給…給次機會,沒沒沒下次了…” 為首的男人單手揪著被打男人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為什么偷拍貨倉?”低沉的男聲帶著奇特的韻律,像是教堂唱詩班混入黑膠唱片的雜音。 被打男子只是不斷重復念叨著下次不敢。 為首男人松開手,失去支撐的被打男人像個斷線木偶墜在地上,被濺起的積水糊了滿臉。 “我的規矩還記得嗎?偷拍者斷三指?!睘槭啄腥寺暰€平和,皮鞋碾在對方手指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聲。 程悅心心頭一緊,作為律師她本能地想要制止眼前的暴力行為,但多年律師閱歷告訴自己,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貿然插手絕非明智之舉,她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將手中未抽完的香煙掐滅,后撤半步,不料鞋跟卻踢到空酒瓶。 巷子里霎時陷入死寂。 “喂,八婆看什么看!”黃毛馬仔對著程悅心叫囂。 見黃毛馬仔走近,程悅心往陰影里又退了半步,高大男人轉過身一個眼神阻止了黃毛馬仔。 程悅心這時才看清了男人的長相,一雙讓人不禁陷入的眼睛和線條鋒利的下頜,是一張極具個性的臉。 耀揚哥?被打男人是這么稱呼他的吧?程悅心莫名被他身上的邪氣和狠勁吸引,和她平日接觸的人截然不同。 雷耀揚站在原地打量程悅心,一身簡約襯衫加半裙,頭發整齊束在腦后,妝容淡雅,與周圍昏暗環境形成對比,在這暗夜里她像是一朵青蓮,清冷而獨特,讓雷耀揚意外的是她眼神出奇得冷靜。 “小姐,睇戲是要買戲飛,何況你看了這么久?!崩滓珦P突然開口調侃。 程悅心指甲陷入手掌,煙草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原來這個男人早就擦覺她的存在。 她看著雷耀揚慢條斯理從西褲口袋扯出一條白手帕擦拭手指的污漬,這個動作不像古惑仔倒是像手術室里的醫生。 “我是律師,現在報警阻止暴力事件應該能拿個好市民獎?!?/br> 雷耀揚輕笑:“現在的律師都這么大膽嗎,那律師小姐知不知在這區莫名失蹤的律師夠組一隊足球隊?” 程悅心直視男人,眼神絲毫不讓,“香港是法治社會?!?/br> “律師小姐看法律條文看到走火入魔了?”雷耀揚繼續擦著手,他說話時喉結在陰影里滑動,“這里是夜晚的砵蘭街,你以為是中環法庭?” 程悅心微微揚起下巴,“中環也好,砵蘭街也罷,法律的界限不會因為地域而模糊,你今日之舉一旦曝光,牢獄之災怕是在所難免?!彼穆曇羟謇?,在寂靜的小巷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試圖以法律的威懾力鎮住對方。 雷耀揚嘴邊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不緊不慢地將手帕迭好收回口袋,向前邁了一小步,看似隨意實則壓迫感十足,“牢獄之災?你似乎還沒看清楚現在的局勢?!?/br> 他語氣帶著幾絲嘲諷,像是洞悉了這世間規則的漏洞,又像是在挑戰程悅心所堅守的信念。 程悅心并未退縮,反而迎著他的步伐向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一絲大吉嶺茶香?!胺ňW恢恢,疏而不漏?!?/br> 雷耀揚微微一怔,似是沒想到她如此強硬,片刻后,仰頭大笑起來,笑聲在狹窄的巷子中回蕩,驚得墻角的老鼠又簌簌逃竄。笑罷,他凝視著程悅心,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與欣賞?!坝幸馑?,律師小姐,你好嘢,不過,你以為我是濫殺無辜之人?是這小子壞了規矩?!彼⑽壬?,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語氣里竟有一絲無奈。 程悅心順著他的手勢看去,地上的男人已疼得昏死過去,鮮血在積水里暈染開來,觸目驚心。她眉頭緊鎖,心中雖對這暴力行徑不滿,但也明白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她身為律師,不能僅憑意氣用事。 不等程悅心開口,巷口的警笛聲如同一把利刃,瞬間劃破了小巷內劍拔弩張的寂靜。 雷耀揚臉色一沉,眼神瞬間銳利如鷹,他迅速掃了一眼程悅心,那目光仿佛在質問她是否暗中報了警。程悅心心頭一緊,她深知此刻百口莫辯,剛欲開口解釋,兩位馬仔滿口臟話想要把她拖過去。 “停手?!崩滓珦P出言阻止。 良久,雷耀揚揮了揮手,示意兩個馬仔退下。 “律師小姐,我信你一次,但這里是不是中環法庭,不要輕易玩火?!彼D身離開之際又回過頭,“下次別在砵蘭街買煙,假煙傷肺?!?/br> 說罷,便大步離開,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融入了砵蘭街錯綜復雜的夜色之中。 程悅心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愣了神,直到警察舉著強光手電,呼喊著沖進巷子,她才回過神來。簡單配合警方做完筆錄,她拖著疲憊至極的身軀回到了家中。 推開門時,程悅心的指尖還殘留著巷子里那股潮濕的霉味。她反手鎖上厚重的實木門,三道鎖芯依次咬合的聲音在空蕩的玄關里格外清晰。她沒有開燈,任由落地窗外維多利亞港的夜景透過紗簾漫進來——那是她當初買下這套公寓的原因,二十五層的高度,足夠讓她俯瞰這座城市的燈火,卻又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 真絲襯衫被隨手扔在意大利進口的皮質沙發上,程悅心上身只穿著胸衣,赤腳踩過溫熱的柚木地板,酒柜里的蘇格蘭威士忌在昏暗中泛著琥珀色的光。水晶杯與大理石臺面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沒有加冰,直接仰頭灌了一口,酒精灼燒喉嚨的感覺讓她微微皺眉,這瓶麥卡倫25年本該在勝訴慶功宴上享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淪為沖刷記憶的工具。 她不是沒見過暴力,作為中環頂尖的刑事律師,她經手過太多血腥案件:富豪雇兇殺妻的完美犯罪,黑幫清理門戶的殘忍手法,甚至還有精神變態者的虐殺錄像。但今晚不同。那個被稱作耀揚哥的男人,身上有種近乎優雅的殘忍,他碾碎別人指骨時,語調平靜的像是在討論明天的天氣,西裝袖口甚至沒沾上一滴血。 程悅心又倒了半杯酒。 她不是被嚇到了,只是覺得……被挑釁了。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彼谙镒永镎f這句話時,那個男人笑了。不是輕蔑的嘲笑,而是一種近乎愉悅的、棋逢對手般的笑意。那種笑讓她莫名煩躁,仿佛他早就看透了她引以為傲的法律武器,在這座城市的某些角落,根本毫無意義。 她放下酒杯,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本黑色記事簿。翻開最新的一頁,她拿起鋼筆,筆尖懸在空白處,微微一頓。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 鋼筆在指尖轉了一圈,她寫下: 耀揚哥? 特征:182-185cm,西裝,大吉嶺茶香。 關聯:貨倉偷拍。 筆尖突然頓住。 她在干什么?為一個連全名都不知道陌生人建立檔案?程悅心自嘲的笑自己,可手指還是不受控地繼續寫下: “危險等級:A?!?/br> 合上本子的瞬間,遠處太平山的輪廓正好被晨曦勾勒出來。程悅心站在晨光與夜色的交界處,突然意識到自己整夜未眠。 她不是害怕,只是...... 需要確認。 需要確認那個男人究竟是虛張聲勢的混混,還是真能動搖她信仰的惡魔。 需要確認當她站在法庭上為正義辯護時,陰影里是否真有他這樣游走于法外的人。 更重要的—— 需要確認自己引以為傲的冷靜,為何會在一個照面就被擊得粉碎。 程悅心把記事本放回抽屜,轉身走向浴室。熱水沖走昨夜所有痕跡時,她對著霧氣朦朧的鏡子露出一個冷笑——那是她在法庭上面對最難纏對手時的表情。 今天下班后,她要去砵蘭街買包煙。 就買他說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