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情分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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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侍妾。 蘇清方輕輕吐出這四個字,唇角微莞,眼梢略彎,瞳孔里卻一點顫動的笑意也沒有。 無比割裂。 她用這樣表里不一、似笑非笑表情盯著他,目不轉睛,透著一種怪異的成竹在胸,好似他的答案肯定是“想要”。 從中,李羨感受到了一股比剛才那句陰陽怪氣更刺人的寒意。 是輕蔑,十足的輕蔑。 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呼吸,一吐一納間,愈來愈重,完全壓抑不住,“你是太看得起自己?還是太看不起孤?” “呵——”蘇清方半抬眸瞄了一眼頂上雕梁,胸膛里悶出一陣止不住的笑聲,很刺耳,“一個作壁上觀、任由下官枉法的太子,應該是個多讓人看得起的儲君呢?” 她重新定睛,睨著他,語調悠悠,像是在征詢他的看法,又像是指名道姓:“太子殿下?” “蘇清方?!崩盍w沉聲喊,提醒著她的言辭。 “你生氣了?”她卻語調一如既往平靜悠揚,麻雀似的歪了歪頭,一臉費解的樣子,徐步朝他走來,“你有什么好生氣的呢?是你去探監,被掃地出門?還是求見某位大人,吃了閉門羹?抑或,要用自己去換一線生機?” 她穩穩停在他身前,堪堪兩尺處,假模假樣地搖頭,“太子殿下,位高權重,所到之處,夾道歡迎,想來不會有此遭遇?!?/br> 李羨下頜不自覺緊繃,毫不留情戳穿:“你不過是在悲憤自己的境遇,轉而怨恨別人罷了?!?/br> “是啊,”她完全肯定,而且坦然,“太子殿下難道不也是嗎?傲慢地以為你給,別人就要要。因為我沒有接受太子殿下的琴,就覺得自己尊嚴受損,所以處處推拒,好讓我知道自己有多不知好歹、多不自量力?!?/br> 南方人的蘇清方有獨特的吐音習慣,鼻音偏輕,一時也不知道說的是“琴”,還是“情”。 兩人近到面面相對,視線一仰一俯,李羨卻不覺得多占優勢,說不出一句話。 只有真相,是不可辯駁的。 他到底有沒有惱恨、刁難,他自己心里清楚。 “看到我這樣搖尾乞憐,你很開心吧?”她問,聲音很輕,卻字正腔圓,“你知道你現在像什么嗎? “像一個被拋棄——又尋找認同的‘女人’?!?/br> “放肆!”李羨厲聲喝道,太陽xue突突亂跳,像住了只草蜢。 心中的業火再遏制不住,或者說這團火從來沒有熄滅過,只是現在被一把激起,熊熊上竄。 李羨幾乎是咬著牙在說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她道,接著往前進了半步,咄咄逼人的氣勢,“你想談情分,我就跟你談情分?!?/br> “情分?”李羨一把掐住蘇清方越靠越近的下巴,用力往上抬了抬,用詞粗俗,“上床的情分?誰教你這樣自輕自賤的?” 蘇清方的體格偏纖瘦,但也是十八歲的青春女子,臉頰上掛著rou,細膩柔軟。 作為女人,她無疑是美麗的。骨相分明,皮相勻潤。散亂的碎發垂在臉側,被掐得嘴唇嘟起。明明是弱憐狼狽的衣容,一雙眼睛卻堅得像山上青石,風吹雨打得棱角分明,直直地瞪著他。 她并不是因為被掐住只能看他,而是她選擇看他,像是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輕笑,“你真是故作清高、假仁假義?!?/br> 假清高,杜信形容她的詞,蘇清方覺得用在此時的李羨身上,也恰如其分。 蘇清方一一細數:“嘴上說著權為公器,實則是在放任公器律法為人屠刀,鏟除異己。你們作為太子、御史大夫、大理寺卿,在其位,首先談的竟然不是本分,而是情分?相鼠尚且要皮,你們竟然還能津津樂道、以此為榮?法之不行,自上犯之。果然有什么樣的君,就有什么樣的臣。還說別人自輕自賤?你尊重過你的太子之位嗎?” 李羨面色已難看到極致,她的話卻還沒完,一聲高過一聲,一句嚴過一句:“你是在臨江王府住得太久,忘記自己曾經也平反冤獄,還是本就沽名釣譽,只是現在裝都懶得裝了?” “你到底是國家的儲君,還是弄權的太子?”蘇清方喚他,一字一頓,如玉擲地,鏘然有聲,“李羨、李臨淵!” 屋外冷風,不知何時變得兇狠,拍打著緊閉的門窗,卡槽關節處發出咯吱咯吱的木質摩擦聲。 門窗不通,空氣也凝滯了。 李羨,或者李臨淵,都已經久沒有人用來叫他,而且是當著面。非親非長,稱名帶姓,意味著極大的冒犯,還帶上了“臨江王”的字眼。 毫無疑問,那是李羨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時光。 他知道,她也知道。 李羨手上的力氣不由加重了幾分,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她充盈皮囊下鋒利的下頜骨,硌得人手疼。 “你,天大的膽子?!崩盍w道,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 “你第一天認識我嗎?”她說,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兩腮的疼痛。 作為女人,她實在過于剛硬,像個會死諫的諍臣。 難怪自古以來就說不要讓女人讀書。這樣的女人,果然令人不快。 她貶低自己,實際是為了嘲諷他,罵爽了吧? 李羨發現自己竟然還可以笑出來,也沒有什么不可承認的,“那你也該知道,孤本來就不是什么堯舜禹湯?!?/br> 承認自己的低劣,便再沒有什么言語可以刺痛他。滔天的火氣似乎在這一刻也得到了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攻擊征服。 他要讓她知道,不是所有的話都可以是說說而已。她以為他不敢陪她玩? “不是要自薦枕席嗎?”李羨壓低眸子,蔑著她,淡淡吐出一個字,“脫?!?/br> 清晰的字音沖破而出,兩個人都在皺眉。 李羨以為自己會等到她的知難而退,然后他將迎來最后的勝利,卻見她雙手放在腰帶上,開始輕輕抽出繩結。 耳邊仿佛顫起緞帶開解的窸窣聲。 李羨錯誤地假設了蘇清方在賭他的品性。在蘇清方說出甘為侍妾時,就已經默認他不過是和杜信一般卑劣的男人。 她也是不知退的性格。 兩個人像狹路相逢的滾石一樣,互相撞擊擠壓。 在蝶形結的一環翅膀即將從中心結里松脫的瞬間,李羨一把甩開蘇清方的臉,抽回了手。 竟然在抖。 不知是氣得,還是其他。 李羨垂下手,袖口滑落,遮住整只手臂,嫌棄道:“亢色苦容,令人倒胃?!?/br> 話音未落,李羨抬步,擦著蘇清方的肩膀,離開了垂星書齋。 有輕微的滴答聲落在木板,幾不可聞。 原來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