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2)
夜色沉沉,江硯沉推門而入,一聲輕響,在寂靜中尤為清晰。門外的夜色如水,門內的世界卻被黑色的幕布厚重包裹。落地窗緊閉著,簾子垂落到地,遮住了城市的燈火,像是一雙冷眼,阻隔著外界的喧囂與熱鬧。 屋內一片安靜,仿佛這間別墅早就習慣了主人的沉默無聲。餐廳一側的酒柜透出微弱的暖光,玻璃映出模糊的倒影,整齊陳列的紅酒瓶在燈下反射著柔和的琥珀色。紅酒杯已經備好,安靜地立在吧臺上,仿佛等待著某個早已注定的時刻。 江硯沉脫下外套,動作一貫的冷靜克制,卻在開瓶的一刻停頓了幾秒。他的眼神落在玻璃柜中自己淡淡的倒影上,似乎又看見了那個年幼時在樓梯口被呵斥得不敢吱聲的自己。他自小聰慧懂事,卻始終站不進“江家”的牌位里。他被當作玷污門楣的私生子收養進來,披著江氏長子的身份,卻沒有一個人真正把他當作家人。 他倒了一杯酒,輕輕晃著酒液,那一瞬,苦澀不知是來自于酒,還是來自于回憶。 “?!陛p微的杯子碰撞聲在靜謐的夜中清晰傳出。 白云游剛洗完澡,聽到響動從房間探出頭。她披著件薄毛衣,眼神帶著一點困意:“你回來了?”被熱水氤氳過的聲音有些俏皮,卻自然的像是已經是相識了很久的朋友。 江硯沉轉頭看了她一眼,黑色瞳孔一如既往暗沉,聲音卻低啞許多:“還沒睡?” “聽到聲音就醒了?!卑自朴瓮nD了下,視線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上,“……需要我做什么嗎?”她用手指了指就被,又指了指自己。 他看著她那一刻眼神里沒有同情,也沒有刻意的溫柔,只是靜靜地打量她幾秒,隨后把旁邊的一只空杯推了過去。 白云游坐下,接過杯子。他替她倒酒的時候,動作很慢,像是怕打破此刻唯一能喘息的寧靜。 “我以為你這種人不會借酒消愁?!彼p聲笑了笑,試圖讓氣氛輕松些,不過臉上的笑容比以往的每一刻都松弛。 江硯沉沒有回應,只是輕輕晃著杯子:“你看起來很開心?!?/br> 白云游不是那種覺得別人過得不舒坦就舒爽的人,偶爾的樂天和適當的共情讓她看淡了很多事,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看著酒液如同潮水般沿著杯壁緩慢滑下,沖刷掉一切的寧靜,潤濕的喉嚨在紅酒刺激下輕輕震動了一下:“只是……這樣的你讓我不會感到……緊張?” 江硯沉挑了下眉,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她的眼睛不閃躲,是真的在認真說話。 她慢慢靠在高腳椅背上,小腿自然垂下,聲音比剛才更溫和了些,“你平時太冷漠了,床上的時候特別兇。我剛來的時候,其實特別怕你問我問題,怕說錯一句話會被你……踢出去?!?/br> “我讓你感到這么害怕嗎?”他唇角微微揚起,像是酒意沾染了一點人情味。 “嗯?!彼c頭,一本正經,“很可怕?!?/br> 他笑了笑,沒再說話,安靜地看著她的酒杯快見底了,便又為她斟了一點。白云游拿著杯子,手指輕輕摩挲著杯腳,酒意慢慢上頭,讓她不自覺放松了許多。氣氛像一層層暖色的紗,從冷硬的壁壘中透了進來,柔和了兩人之間原本壓抑的張力。 “我在讀大學?!彼鋈徽f,“其實也不算特別認真……有在上課,也有打工,最多的時候一天要跑三個地方。酒吧兼職、咖啡館站臺,還有給別人跑腿……賺生活費?!?/br> 她頓了頓,指尖像是無意識地描著杯口的邊緣,“不過也挺有趣的,見過很多人,各種各樣的人。有人請我喝一杯之后,就開始哭;有人說我長得像他初戀;還有人說……想帶我走?!?/br> 江硯沉眼神微動,像是聽進了每一個字。 她忽然一笑,像是想起什么:“但我從沒答應過誰?!?/br> “為什么?”他問得輕,像是隨口一問。 她看著杯中的酒,笑意淺淺:“因為我還在等……一些我不甘心的事,有個交代?!?/br> 江硯沉垂眸,不語。他懂這種不甘,那是一個人站在風口浪尖上,咬著牙也不肯低頭的執拗。 那一刻,窗外的風輕輕掀起窗簾一角,屋內一片寂靜。 只有兩個在夜色中短暫停歇的人,借著酒精,靠近了一點。 江硯沉輕晃著杯中的酒,指腹貼在冰涼的玻璃上,目光落在白云游的臉上,卻像是越過了她,看向某個遙遠又難以觸碰的舊夢。他開口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冷冽:“那天晚上,被我帶回來的時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覺?” 白云游的手頓了頓,杯子幾乎從指尖滑落,但她穩住了,像是早有預料他終究會問這個。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緩慢地將杯子放在吧臺上,聲音輕而不飄:“你想聽實話?” “我不喜歡聽謊話?!苯幊链?。 她笑了,講了一個笑話:“……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br> 江硯沉原本低垂著眼,聽到這句話,忽然抬眸,盯住她。 白云游卻沒閃躲,甚至還挑了下眉,帶著點挑釁似的笑意,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但好在狗還挺有錢?!?/br> 她笑著說出口,語氣帶著譏諷和自嘲,卻又偏偏不是那種想引發爭執的攻擊。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種鈍刀子剖開的認命。 江硯沉卻沒笑,他盯著她的眼睛,那笑意里藏著的疲倦、清醒,還有一絲他看不懂的痛楚:“你把我當狗?” 她不說話了,低頭抿了一口酒,喉嚨上下滾動,像是在吞下某種不甘。 “你可以不承認,但我們之間的確是那種關系?!彼曊f,“我沒打算裝純情,你也不像是會對誰動情的人?!?/br> 江硯沉把杯子放在吧臺上,聲音微冷:“所以你就把這幾晚當成……被咬了一口?” “那你想我當成什么?”她看向他,眼神卻意外地真誠,甚至溫柔了一點,“初夜獻給愛情?你給得起愛情嗎?” 屋里沉默了一會兒。 白云游偏過頭,看向那面鏡面酒柜,酒瓶的倒影在玻璃中微微晃動:“那個晚上我發燒、意識不太清楚,我以為你要碰我,但你讓我看病,還買了草莓蛋糕?!彼D回頭,眼神定定看著他:“你可能覺得,我這種人,早晚都會把自己賣出去?!?/br> 江硯沉忽然靠近了她,距離近到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你以為我不在乎,是因為我真不在乎?” 白云游的笑容僵了下。 他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場慢慢滑落懸崖的煙火,明明絢爛,卻注定墜落。 “你不信任任何人,也不相信有人會為你動心——所以,你才這么肆無忌憚?!?/br> 她只覺得這是“何不食rou糜”,笑著說:“公子哥,富二代。拜托,老板,在我的世界里情愛能當飯吃嗎?我甚至都只剩下麻木了,活得太幸苦,羞恥心都沒了,比尊嚴都貴的東西——我沒資格擁有。而你,是我那晚最輕的一場噩夢?!?/br> 他沒有笑,卻忽然低聲開口,像是喃喃,又像是獨對白云游的回應:“原來我只是……最輕的一場?!彼Z氣聽不出悲喜,但眼底的光微微動了動,像一道裂縫慢慢從冰面里浮現出來。 “你這么清醒,卻也這么……鈍?!彼従徔粗?,眼神從她眼尾那一點被酒色暈染的紅移向唇角,那些偽裝的淡然像一張快要撕破的糖紙,露出她脆弱得不能碰觸的內核。 “你說羞恥心都沒了,尊嚴太貴……可你那天,還硬撐著對醫生說不用看病,說你能扛過去?!庇行┥硢〉纳ひ?,帶著荊棘的利刺。 白云游被他那句“你那天”噎住了,眼神閃躲了一下。 江硯沉嗓音低了下來:“你有你不想被看見的驕傲,我不是沒看到。只是你自己把它踩爛了,告訴全世界你早就麻木了——可惜我不信?!?/br> 白云游握著杯子的指節漸漸發白。她沒想到他記得那樣的細節,更沒想到,他會說得這么——溫柔而殘忍。 她輕聲道:“你這樣拆穿人,不怕我會惱羞成怒?” “你有氣力惱羞?”江硯沉忽然笑了,聲音帶著點被酒精浸透的冷意,又像某種戲謔,“你都說你麻木了?!?/br> 白云游抬眸盯住他,眼里慢慢燃起了一點倔強的火,反擊似地說:“你是不是也很孤獨?” 江硯沉微怔。 她直直看著他:“你看人太準了,連我都覺得殘忍……但那種殘忍,其實不是高高在上的優越,而是……你自己也有過,對不對?所以你才看得懂?!?/br> 這一瞬間,江硯沉竟沒說話。 酒柜反射著兩人的影子,在光里仿佛連呼吸都被拉長。 良久,他才輕聲說了一句:“你是第一個敢這樣跟我談心的人?!?/br> 白云游輕笑了一下:“別人不敢是因為覺得你無懈可擊的外表。我也不是愿意和你談心的,我只是……不想繼續裝得無所謂?!?/br> 她抬頭,眼神不再倔強,而是帶著某種安靜的清醒:“主人,哪怕只是暫時的rou體關系,我希望我也可以不是那種隨便的人嗎?” 江硯沉垂下眼簾,指尖在酒杯上慢慢劃過。 “你已經是了?!边@句話出口時,他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就像許下了承諾,而不是回應一場質問。 這一晚,他們沒有親昵的舉動,也沒有多余的溫存??伤麄冎g那道橫亙的墻,終于有了一絲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