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節
魏叔易想,來日史書之上料想會細細寫下,這一日,她是如何走過此處的。 若由他來執筆,他又會如何寫呢? 魏叔易覺得,自己或該好好思量,早做準備了。 …… 第644章 她贏得這樣輕易 待得天近拂曉之際,大理寺、京衙等處的牢房中陸續有人被放了出來。 李歲寧未破城前,禁軍在城中四處抓捕文人百姓,各衙牢房幾乎都被填滿。此刻他們突然被放出來,大多數人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先前被關在大理寺牢房中,他們固然也曾以耳貼壁,嘗試分辨外面的動靜,但僅能聽到極細微雜亂的聲音,唯一可確定的是慘叫廝殺聲……他們下意識地只作是李隱的人在大開殺戒。 他們在牢房中痛斥大罵,吵嚷著要出去,約是過了正午,一名獄卒匆匆而來,隔著牢欄小聲告訴他們:切莫再沖動喧躁,是皇太女入京了!城中此時正在廝殺!大軍已往皇城去了! 眾人大感震驚,卻很難徹底聽信這獄卒之言——皇太女不是已經殞身北狄了嗎?怎可能突然出現在京畿! 他們向那獄卒追問詳細,那獄卒也答不出具體,外面殺得正是兇猛時,大理寺衙門緊閉,沒人敢在這等關頭出去探聽消息。 牢中眾人便更難信服了,直到天色黑下,牢房里的喧嘩才終于有減弱的跡象,如此折騰一整日,任誰也餓得沒氣力了。 有人向獄卒討要飯食,那獄卒倒也很好說話,不多時便帶著幾人提著幾只裝滿了熱騰騰咸粥的飯桶,一摞粗瓷大碗,隔著牢欄給眾人打飯。 餓得極了也顧不上挑剔滋味,一名身著長衫、身高近八尺的壯實文人,將空了的碗伸出去,拿一口齊魯口音要再來一碗。 那獄卒又給他添上幾勺,邊嘀咕一句:【閣下這飯量胃口可與常家郎君一較高下了……】 那文人聽著這句,不由問:【哪個常家郎君?】 獄卒卻顧不上與他細說什么,已接著去前頭給其他人打飯去了。 分完飯食后,那獄卒離開,約過了一個時辰,去而復返,這次的語氣愈發篤定了,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打探清楚了,確是皇太女殿下入京了!】 又安撫眾人,此時外頭正在追捕李隱和他的殘部,待晚些局面穩當了,再放他們出去。 牢房中變得喧囂,本打算吃飽了睡一覺的人頓時精神百倍,雙手扒著牢欄與那獄卒詢問究竟。 獄卒眉飛色舞地向他們講述聽來的消息,包括城中無數人自發為太女開道的盛景。 眾人聽得又激動又嫉妒,牢欄都要摳爛了——若非被逮來此處,他們也會是為太女開道的那個人! 直到天色將亮,李隱已被太女親自拿下的消息傳來,而一支玄甲軍正式接管了大理寺。 那嗓子已經說啞了的獄卒跟著自己的上峰,伏地而跪:“小人愿效忠太女殿下!” 說來慚愧,這類似的話,他這兩年可沒少說,卞軍入城時,李隱入城時……他都這樣跪下表過忠心。 他就是個懦弱的無名小卒,身后有一家老小,拋頭顱抗爭的事他做不來,也比不上那些一腔熱血被關在牢中的文士們。 獄卒將頭埋得很低,但從私心里說,他這一回,跪得最是甘心。 皇太女四處平亂,他萬分欽佩這樣的人,就像先太子一樣。而他今日才知道,先太子竟也是女子,和皇太女一樣的女子。 獄卒支起耳朵聽著,聽到那群玄甲軍未有發難之意,便安心地松了一口氣。 之后,他奉命打開了牢門。 那些文人們涌出大理寺。 前后門處皆有玄甲士兵把守,天色尚未完全放亮,那些士兵們身上似乎還沾染著潮濕的血腥氣,叫人不自覺便生出畏懼。 有人向他們走來,卻是兩名女子。 走在前頭的是郝浣,她披著甲衣,除下了頭鍪,綁得很結實的發髻稍有些凌亂,卻與她更添兩分英氣。 慢后她半步的是吳春白,她跟隨李歲寧自洛陽而來,一直在城外大軍中靜候消息,是晚間才入的城,行走各處安穩人心。 有文人認出了吳春白,她昔日為京師第一才女,常出入花宴詩會,讓人印象深刻,只是眾人都未曾想到這位閨閣才女,此時竟會與皇太女的大軍一同出現。 吳春白向那群文人們施了一禮,道:“太女殿下言,有如諸位寧將生死置之度外,也要為蒼生求公者,大盛興盛之日必不遠矣——” “今日之戰承蒙諸位相助,我代殿下向諸位道謝?!?/br> 看著那再施禮的女子,聽著這一句“代殿下道謝”,眾人或受寵若驚,或覺自己當不起,更多的卻是難以言說的觸動。 他們今日經歷了一場生死,眼見高樓塌陷,震動悲怒卻也心生絕望。 而于這絕望之間,忽聞那救蒼生者自北狄歸返,力挽狂瀾,并救他們出生死牢獄,卻又反與他們道一句謝……此中心境,非親歷者無法體會言明。 他們終其一生,只怕也忘不掉這一句道謝,這一聲“承蒙諸位相助”了。 他們向吳春白深深施禮還之,有人灑下熱淚。 離開大理寺,長街之上格外寂靜空曠。 白日里的那場混亂,有文人衣衫被扯破,發髻散落,鞋履也不知所蹤,此際赤足奔走,卻未覺有失尊嚴。 今日時局既定,北狄之戰既勝,便無人可以奪去他們的尊嚴。 是以即便此一時衣冠不整,他們卻也自覺開闊落拓,于淚水中環顧四下,不禁啞聲高呼:“——天不亡大盛!” 霧藍天穹下,有人跪在長街之上,向天地以及這天地間殘留的血跡鄭重叩首。 他們堅信,這些血跡終會成為公道盛世的土壤。 登泰樓也終于打開了大門,那些文人們爭先恐后地涌了出去。 孟列目送那些激動的文人離去,讓掌柜的備酒來。 掌柜的不禁訝然,東家甚少飲酒,且這才一大早,就要喝上了? 孟列轉身往樓中走去,笑著說:“今日當慶賀?!?/br> 掌柜的忙笑著應是,抬腳跟了進去。 與此同時,刑部衙門外,喬玉柏和一群監生們,終于等到喬央被放了出來。 “阿爹!”喬玉柏含淚上前:“您沒事吧!” 國子監外分別時,他當真以為要失去阿爹了。 喬玉柏此時仍在后怕。 那些禁軍將喬央從國子監帶走之后,那禁軍統領在路上目睹了城中幾近無法壓制的亂狀,那過于洶涌的民意人心,讓其心中不免生出兩分搖擺—— 那名統領思來想去,最終選擇將喬央單獨押入刑部大牢,名曰,等待新帝事后下令裁決。 但“新帝”未來得及下令,甚至未來得及成為真正的新帝,反而是皇太女大軍入京的消息率先傳來。 喬玉柏很難不后怕,若非大軍及時入城,阿爹即便暫時被收押于刑部大牢中,卻也絕對不可能活得過半月之期。 寧寧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卻也救下了他們。 喬玉柏此時便哽咽道:“阿爹,是寧寧回來了……” “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喬央打斷兒子的話,突然抬腿離開。 還沒來得及訴說幾句的喬玉柏忙要追去:“阿爹!” 卻聽自家父親頭也不回地道:“勿要跟來!” 喬央甩下兒子,直奔內宮而去。 宮中各道均有重兵把守。 因有唐醒令人為喬央帶路,喬央才得以暢行無阻。 一路問詢,跨過一道又一道宮門,喬央最后卻是來到了象園外。 此時天光已白,身穿黑袍的女子就坐在象園大門外的石階上。 這樣重要的一日,她卻獨自來了這偏僻處靜坐。 就和從前打了勝仗之后,也總喜歡一人呆著時一樣,竟是從未變過。 見他來,那少年女子向他招了招手。 淚光模糊,喬央看不清她的神情。 喬央上前數步,再難壓制諸般情緒,撩起長衫,鄭重地行禮拜下。 這是一場不需要試探印證的重逢。 “別跪著了?!迸拥穆曇繇懫?,她似乎輕拍了拍身側的石階位置:“來與我同坐?!?/br> 好一會兒,喬央才得以直起身。 喬央最終在李歲寧下方一節石階上坐下,揩去眼角的淚,才啞聲問:“殿下怎獨自來了這偏僻處?” “依稀記得此處有一棵棗樹?!崩顨q寧看向左前方,道:“過來瞧一瞧,果然還在?!?/br> 喬央循著她的視線看去,老棗樹下方生著青青雜草,草間靜靜躺著一只白玉酒壺。 李歲寧將雙手撐在身側的石階上,任憑自己有些出神地說:“這一回,我贏得格外輕易,很覺坐享其成?!?/br> 這最后一戰,她本做好了持久對峙的準備,卻沒想到自北狄回來,便可直奔京畿,僅用了一日,即坐在了這舊時之處。 她說:“能這般輕易,是因為有駱先生,老師,你們替我謀劃而來,這一局是你們替我贏下的?!?/br> 喬央卻不贊成:“這仍是殿下所贏?!?/br> “此為人心?!眴萄胝f:“而自古人心最難贏得?!?/br> 此局非是單憑他們幾人可成,這之后自有千萬萬人心做網。 而贏得這人心的漫長過程,又何談輕易? 這兩世以來,她行事又何曾容易過? 若能叫她覺得容易一些,也叫這苦難蒼生容易一些,便是他們這些追隨之人的莫大榮幸了。 這世間不能只有一位英雄,否則是對其他人的不公,更是對英雄的不公。 那樣的不公已經有過一次,便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助殿下,亦是助蒼生?!眴萄氲溃骸暗钕屡c蒼生同道,才會得蒼生相助?!?/br> 她不單是同道者,更是開道者。 因此唯有她能成為蒼生國運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