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節
榻前拉起了一道簡易的簾帳,一盆盆干凈的溫水送進去,被端出來時便成了紅色,端出帳外,潑灑在雪堆旁,叫雪堆改了顏色。 無絕心急憂慮走進走出,御風也飛進飛出。 崔璟很安靜,他背對著那張木榻,一言不發地又點了兩盆炭火,將帳內燒得更暖些。 帳中從人來人往,慢慢變得相對安靜,李歲寧身上的傷口都上了藥,妥善地包扎好,蓋了件干凈寬大的里衣,再覆上被子。 崔璟來到榻邊,試著輕握了握那只傷痕累累的手,觸感是暖的,才安下心來。 他再三托付了那名在旁照料的女醫,才起身離開,去見等在外面的部下們。 這間隙,崔璟已派人去附近打探過了周圍情況。 無絕在隔壁的帳子里,正抹著眼淚替榴火包扎傷口,之后又親自喂水喂草料,榴火胃口不好,歸期便替父干飯,一頓埋頭猛吃。 御風很快也鉆了進來,無絕早就注意到這個新面孔了,尚不知如何稱呼,便暫時稱其為“那鳥”,此刻遂也招呼“那鳥”過來一起吃,見“那鳥”無動于衷,旋即反應過來,噢,這位貌似不是吃素的。 無絕讓人拎了兩只路上打下的野兔,凍得邦邦硬,還未來得及拔毛。 被投喂的御風突然想到自己家中還有娃,遂一爪勾起一只凍兔子,飛了出去。 “欸!”無絕沖那鳥的背影道:“記得回來??!” 仨孩子交到他手中,回頭少了一個,他不好跟殿下交待的! 難得盡職的無絕忙又給榴火爺倆添水去了。 李歲寧昏昏沉沉睡了許久。 有意識地醒來時,她慢慢睜開依舊發沉的雙眼,看了看上方的帳頂,略微分辨罷,試著轉過僵硬的脖頸,面向床榻外側,入目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青年坐守于旁側,卻非坐在榻上,而是坐于榻下放置的腳踏之上,長腿半伸半屈著,身體半倚著木榻,竟是睡去了。 帳內點著油燈,不知是夜中什么時辰。 李歲寧暫時沒有太多力氣,也無法起身,一時便靜靜望著睡著的崔璟。 生得好看到這般程度的人,單是瞧著,便十分賞心悅目。 燈火將他半邊側顏籠在陰影中,愈顯得五官輪廓清晰深刻,生得這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貴疏離模樣,仿佛就不該與這世間有什么羈絆,可偏偏這樣一個崔令安,卻最叫她心安。 李歲寧看了他許久,也未見他醒來。 習武之人按說都是敏覺的,被人一直盯著看,正常情況下他應當有所察覺才對,看來是當真疲累了,也或許是,守在她身邊,他也同樣很心安。 李歲寧的身體知覺恢復了些之后,試著抬起外側的手,觸向他。 她的動作很慢,手指還未觸及時,崔璟好似察覺到什么,突然醒了過來。 “殿下,你醒了!”青年尚有兩分未醒之感的星眸突然蕩開欣喜之色,忙問:“可覺得哪里不適?” 問話間,見她伸出了手,下意識地便傾身靠近她,雙手托扶住她的手肘手臂,以防她懸空之下會吃力,同時問:“殿下想要何物?我去取來?!?/br> 李歲寧借著他的托扶之力,很從容地繼續自己沒做完的事,伸出手指,拿指尖輕觸他的臉龐。 崔璟倏然怔住。 那只手也纏著傷布,指尖微涼帶著藥香,從他的臉龐慢慢移到他的鼻梁上,而后輕輕捏了捏他的鼻尖,又捏了捏他另外半張臉。 崔璟神情怔然,由她這般捏著。 “崔璟,我殺了阿史那提烈,自認辦成了一件很厲害的大事,又見你來,便很覺安心?!彼穆曇羯硢s放松:“多謝你來接我回家?!?/br> 崔璟看著她,聲音也有些啞意:“我卻總是來遲?!?/br> “不遲,來得剛剛好?!崩顨q寧:“你來接我,替我做完余下之事就很足夠了?!?/br> 她聲音慢慢,眼底帶一絲笑意:“至于替我應劫這件事,卻是不妥的?!?/br> 崔璟知她所指,乃是他先前自作主張妄圖借陣法替她應劫之舉,微低下頭,道:“是,我已經知道是自己錯了?!?/br> 他身形頎長挺括,身影落在榻上,將她整個人都籠罩住,卻也不曾有分毫壓制之感,而只如同為她披上一重輕盈的護甲。 見他這樣認真地認錯,李歲寧滿意地輕輕點頭,聲音也很輕:“崔令安,你要聽我的話?!?/br> 這句話讓崔璟莫名耳尖微熱,眼底卻愈發認真:“會的?!?/br> 李歲寧很快便發號施令:“那你,替我倒一碗水來?!?/br> 將她的手放回去,崔璟立即去倒水,水溫適中,并取了調羹,無比耐心地一勺勺喂于她吃下去。 喝完了這一碗水,李歲寧才覺得真正活過來了,她讓崔璟扶著自己慢慢坐起來,問了崔璟什么時辰,得知就快天亮了,不禁道:“我這一覺竟睡了半日一夜嗎?!?/br> 崔璟默然一下,糾正道:“殿下,你已昏迷整整四日了?!?/br> 說罷,便見面容蒼白的女子露出驚愕之色。 李歲寧從未昏迷這樣久過,她認真反省了一下,覺得應當是過于寬心的緣故,而無意承認自己是只一睡不起的弱雞。 崔璟這才明白,何故她醒來后未曾問及外面的情況,原來她當自己剛睡過去不久。 果然,下一刻便聽她問:“阿點他們如何了?動兵去救了沒有?” 崔璟沒急著答她,而是喊了守夜的士兵進來。 不多時,阿點和薺菜還有康芷等人,都陸續過來了。 阿點衣袍都沒穿整齊,顯然是從被窩里剛被薅出來的——崔璟也不管這個,李歲寧原只是問一句,他便立即叫人去“薅人”了。 “殿下終于醒了!” “殿下!” 阿點撲到榻邊跪坐,兩眼一睜就開始掉眼淚:“……殿下傷這么重,我還以為又要見不到殿下了!” 李歲寧沖他虛弱一笑:“我將那個人殺掉了,厲害吧?” 阿點流著淚卻也快速點頭,眼底全是崇拜。 康芷且拄著拐,卻也堅持跟著薺菜一同過來,此刻也是淚汪汪的。 薺菜上前試了試李歲寧的額溫,眼底也有些發紅,啞著聲音笑著說:“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殿下熬過這一遭,往后便都是福氣了!” 只有他們這些站在殿下身后被護著的人,才知道這是怎樣的心情。 很快,又有其他人陸續而來,其中還有當日隨同李歲寧一同突襲而出的那百名將士中的部將。 李歲寧詢問罷具體傷亡數目,知曉崔璟昨日便已帶兵重挫了阿史那提烈留下的大軍。 雙方相比之下,此次里外夾擊之戰,己方共有不足百人傷亡,而阿史那提烈當初帶出來的五千北狄軍,最終只余下不足一千人潰逃而去,且其中三百人被陸續俘回,真正是一戰將之“打殘”了。 瘦了一大圈兒的康芷此時解恨地說:“屬下也射殺了他們數十人!” 她雖有腿傷,雙手持弓亦可殺敵! 阿點也舉手,他也是幫了忙的。 李歲寧聽完這些,才問崔璟為何得以突然率兵入北狄。 崔璟正要回答,忽聽帳外響起一聲通報。 有人連夜騎馬趕路至此,高大的身形外披一件羊皮大襖,不多時,挾著一身寒意大步入得帳內,向榻上之人彎身深深施禮,聲音兩分哽咽激動: “唐醒辦事不力,因而來遲,萬請殿下降罪!” 第626章 倒像是滅門來了 “休困!”李歲寧喜出望外,她將一手撐在榻沿邊,看著來人,聽著他這一句“辦事不力”,道:“無妨,事已將成,你平安就好?!?/br> 卻見唐醒直起身來,先看了崔璟一眼,繼而與她露出一個豪爽依舊的笑容,再施一禮:“醒前來,是為請殿下移駕北狄王庭!” 李歲寧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什么,眼底驟然一喜,下一瞬看向崔璟,下意識地思索問:“可昨日我軍……” 崔璟面上未曾改色:“北狄尚未認降,我軍亦不知具體,昨日一戰不過是解救被圍困的將士而已?!?/br> 李歲寧已然回神,眼底現出欣賞的笑意,認同點頭:“正是此理,無可厚非?!?/br> 昨日那一戰的戰況對北狄軍而言十分激烈慘痛,唐醒在路上顯然也有耳聞,此刻他含笑直言:“昨日一戰乃是好事!將他們打得再不敢還手,再無再戰之力,才更有利于接下來的談判!” 主戰侵犯的一方,永遠沒有資格用戰場上的傷亡來博取任何道義上的惻隱憐憫。 唐醒言畢,從寬大的皮襖下取出一封文書,雙手奉上:“此乃北狄王后所呈,特請我朝皇太女殿下移步王庭!” 阿點忙去接過,兩三步回到榻邊坐下,雙手展開文書,舉到李歲寧眼前,讓她來看。 李歲寧正要歪過腦袋,站在她旁側的崔璟默默伸出一只手,將那文書在阿點手中旋轉了半圈,上下擺正過來。 薺菜倒了碗熱茶,單手遞到唐醒跟前:“醒兄弟這一趟不容易,喝碗茶暖暖身子罷!” “多謝大姐?!碧菩研χ舆^,茶湯氤氳,熱汽蒸蒸。 待唐醒喝完這碗茶,李歲寧也已看完了那封文書,唐醒拿著空了的茶碗,這才說起自己一路的經歷和事情的全部經過。 說起來,從他奉命動身離開,至今已半載余。 彼時,他得了主公八字托付:【前去北狄,殺一個人?!?/br> 深入北狄的路很難走,又因為要盡量悄無聲息地潛入,所行路線便多是偏僻荒涼處,時刻都在與地形和天氣作戰,即便是素有五臺山浪子之稱,見識過各地風貌的唐醒,有許多次也都以為自己要走不出去了。 穿過一片片無人之地,數次死里逃生,之后撞到了一群持刀弓的游獵者手上,唐醒為了不暴露身份,一直作行商打扮,他謊稱來自西域龜茲,那里屬隴右管轄,雖也是大盛領土,但相對中原而言,與北狄的關系沒有那般勢同水火,彼此偶有通商。 唐醒一口地道的龜茲語和西域打扮,勉強取得了那些人的信任,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遭到了那群游牧者的洗劫。 但對唐醒等人而言,能保住性命以及身份秘密,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可問題也很快來了,隨著天氣漸涼,獵物越來越少,他們的食物和單薄的衣物都成了問題,待到真正饑寒交迫時便會必死無疑。 這時唐醒決定稍改變路線,冒險靠近了一處部落所在。 他們一路行至此,狼狽不堪,如同野人,流放感十足。 人口也是資源,被綁住雙手擄走為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半月后,那群部落牧民被氣得險些昏厥。 他們怎么也沒想明白,那群溫馴膽怯,不管是放羊還是撿糞都十分能干,經常會因為一兩塊霉餅而內亂大打出手、并且打架時的招式十分原始笨重,總之除了吃得多了點再沒有其它缺點的奴隸怎么就逃走了呢? 且還帶走了他們百余匹馬,剛晾曬好打算過冬的rou干被席卷一空,就連大家的皮襖也被偷走好些! 有了馬,趕路就快了,且所乘馬匹和穿著都完全融入了北狄,羊皮襖和皮帽一遮,也看不到具體容貌,只要不靠近交流,過路倒是基本沒有阻礙了。 唐醒和身在北狄的眼線聯絡上之后,繼續以皮貨商人的身份行走,并搭上了阿史德部落的人——也就是王后部族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