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節
康芷沒有半分手軟,她只恨能帶上來的火藥太少了! 后方的動靜很快往前方蔓延,傳到了阿史那提烈耳中,讓他臉色劇變,轉頭看向后方左側高處。 這時,他安排在山道另一端追擊而來的兵馬即將趕到,已隱隱有馬蹄聲震動傳來。 聽得后方來報,李歲寧當機立斷下令:“眾將士聽令,隨我向前殺出重圍!” 后方是將至的體力裝備齊全的精兵,而前方敵軍半數人馬已喪失戰力。 一聲聲“遵令”帶著堅定不拔的血氣,李歲寧帶著最精銳的部將和阿點沖殺在前,替身后的將士們硬生生蹚出一條血路。 前方毒煙未散盡,他們便掩口屏息,同樣被將士們用馬匹脖頸間早就系下備好的黑布、蒙覆住了口鼻的馬匹以錚錚鐵蹄沖撞著,踏過墜馬的北狄人軀體,在無盡的哀嚎聲中,沖出這場必死之局。 康芷見勢,已令弓弩手們撤離,那些弓弩手們借繩索和上方同伴相助,依次滑躍而下,混亂中翻身躍上奔逃的空騎,加入己方隊伍,迅速往前沖殺。 主動負責斷后觀望的康芷,眼見最后方撤退的盛軍同袍們,在阿史那提烈不甘的追擊和下令箭殺之下,不停有人墜馬倒下,她果斷停下撤離的腳步,轉而挽弓放箭。 康芷的射藝箭法即便是在弓弩手中,說是萬里挑一亦不為過,就如同她當初向李歲寧自薦時說得那樣,她阿兄身上拿來做裘衣的皮子都是她獵來的。 她立于高處,連發三箭,將三名北狄弓弩手射落馬下。 她的箭筒中還有最后兩支箭,這次她選擇將箭頭對準了阿史那提烈。 但當康芷瞇起一只眼睛,試圖瞄準阿史那提烈時,卻驚見對方的箭矢已經先一步瞄準了她! 第620章 置之死地 即便是遙遙而望,康芷也一眼便能看出對方手中所持乃是弓力極強的一張強弓,彈指間,利箭便脫離了那張強弓,卷著風雪向她呼嘯而來。 一切只發生在瞬息間,康芷依舊在維持著挽弓的動作,箭矢已在她瞳孔中飛速逼近。 相比之下,雪花落下的速度都變得緩慢了。 天地驟靜,這寂靜仿佛是死亡來臨的征兆。 人在巨大的突發的死亡危機裹挾之下,軀體會出現僵化不動的狀態,康芷原以為這是膽怯無主張的表現,在此之前她一直深信自己才不會如此膽怯無用。 但她家節使在一次演練中卻說,這非是膽怯,而是源于遠古時期先祖在面臨野獸和未知的威脅時,通常會選擇斂藏起全部動靜裝作死物來躲避危機,所遺留下來的身體本能習慣—— 這種情況下,要做的是提醒自己務必克服本能,強迫自己做出反應,這反應可以救命。 千鈞一發之際,康芷沖破本能,猛地拔起僵化不受控制的腿,后退,仰避。 那支箭幾乎緊擦著她的鼻尖掃過! 死里逃生,但位置暴露之下,更多的殺氣已將她包圍,她剛要有動作,一支緊跟而至的利箭“篤”地一聲扎進了她的左腿,中箭的一瞬間她拼力轉身,倏地往前跪撲而去。 一名留下等她一起離開的弓弩手見狀飛奔上前,卻被康芷喊?。骸啊肯?!快!” “咻——!” 利箭一支接著一支緊擦著身體上方掃過,那弓弩手撲倒在地,匍匐著快速上前,伸手拽過康芷,將她帶到一處亂石后,這里是弓箭不能抵達的盲區,但也只是暫時的,只要那些人轉換位置逼近此處,弓箭耗盡的二人很快便會必死無疑! “將軍!” 下方傳來一名女兵的喊聲,催促道:“快!” 那名弓弩手已經將繩索遞到康芷手中:“將軍,我放你下去!” 如此關頭康芷沒有推讓猶豫,她拖著那條傷腿,雙手抓握住粗糙的繩子,將要落地時,又有利箭緊追而至,那名接應的女兵蘇卓揮刀擋落箭矢,下一刻,拉過康芷的手,將其提上馬背。 那名弓弩手以鉤爪固定在山石上,也抓著繩索滑落下來,在亂箭中迅速爬上一匹馬,壓低身形,往前顛簸而去。 康芷被蘇卓護在身前,方才匆匆掃見那名弓弩手也爬上了馬,一同死里逃生的慶幸感讓她此刻下意識地回轉過頭看去,她原打算向那個弓弩手擠出一個萬幸的勝利的笑,目光觸及,只見那名弓弩手忽然背后中箭,被同樣中箭的馬匹驀地甩飛了出去,身形重重地砸在地上。 康芷猛地瞪大眼睛,她出聲想喊,卻發現自己還不知道他叫什么! “救他!” 康芷嘶喊出聲,她想回去救人,但馬匹未停,也沒人敢停,戰馬飛奔,景象在飛快倒退,康芷眼睜睜地看著那名弓弩手的身體被緊跟而至的數匹北狄鐵騎生生踏過,大片的雪花鉆進她瞪大的眼睛里,然后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奔逃,馬匹飛馳,不敢有片刻喘息的奔逃。 馬匹顛得人五臟六腑似乎都移了位,奔過地勢不平處,偶有受傷的戰馬蹄下打滑,連人帶馬一同摔飛出去,風雪轉瞬間便淹沒了嘶鳴和呼救聲。 阿史那提烈率兵在后方緊追不休。 無邊的大雪模糊了天地和時辰,如此奔逃不知多久,直到北狄的人馬在一片密林前陸續停了下來。 盛軍闖入了那片雪松林,很快不見了蹤跡。 但沒人著急去追,一名北狄武將勒馬道:“他們竟然闖入了禁地!” 這座雪松林后的地勢極為復雜,兩面是終年不化的雪山斷絕去路,另一面走到盡頭便是冰川,且常有野獸出沒,被當地人視作有去無回的死亡禁地,世代相傳下逐漸染上神秘可怖的忌諱色彩,就連經驗豐富的狩獵者也會選擇敬畏避開。 撇開諸多鬼神傳聞不提,其內地勢復雜惡劣乃是事實,多見斷石溝壑縱橫,此值大雪覆路,那些斷石溝壑便是天然的陷阱,馬蹄一旦不慎陷入,便難逃斷骨。 這些只顧逃命毫無經驗的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闖入了什么地方! “是神靈將他們驅逐至此!”有北狄人倍感解恨地大聲道:“這是神靈的懲戒!” 阿史那提烈看著那些蔓延入林的血跡,他已經很多年不再信奉神靈,但他相信眼前這一方天然禁地的威力。 雪山冰川非人力可以跨越,這片松林是入口也是四面僅有的出路。 他將長刀緩緩歸鞘,套著皮毛手套的雙手握起冰涼冷硬的韁繩,調轉馬頭。 過林而深入之后,最前方的李歲寧勒住馬匹,下令讓后方的將士們也慢了下來。 而后,數十名未曾負傷的士兵奉令下馬,手執長槍,以長槍試探積雪下的路況。 逃生當前,他們起初尚且試圖疾行,但當長槍幾番突然沒入溝壑之內,槍下所探之深之險令人心驚之下,眾人便被迫冷靜下來,在雪地中緩行探路。 幸而追兵未再深入,這是幸事,但這幸運之下的原因,他們暫時顧不上也不敢去深想,唯有奉命前行。 在前行士兵的探路之下,后方將士人馬避開了一處又一處險象,相互照應著,探尋可避身之處。 一名受傷的武將坐在緩行的馬背上,看著在指揮下有序前行的將士,呼吸不勻地說:“殿下倒像是來過此地……” 李歲寧:“夢中來過,有些印象?!?/br> 那名武將勉強一笑,似沒想到她還有心思胡謅,但他的確因此放松安心許多,甚至順著她的話問:“那在殿下的夢中,我等是否功成凱旋?” 李歲寧偏過頭,微白的唇邊掛著血跡,與他道:“大勝而歸,自此國泰民安?!?/br> 武將也轉頭看她,露出一個虛弱笑容:“殿下此夢甚吉?!?/br> “我這個人做夢一向靈驗,衛將軍便與我一同看一看此夢是否也會靈驗?!?/br> 武將點頭,應了個“好”字。 風雪惡劣,卻也有些微益處,雪光如燈,未曾讓致命的黑暗侵襲。 天色開始發灰時,一名士兵撥開積雪覆蓋的草木遮掩,激動地發現了一座山洞。 “且慢!” 馬上的康芷忙出聲阻攔,但那一路逃命的士兵過于欣喜之下短暫失去了冷靜,已經率先闖入了洞中,遺忘了要先用火藥試探洞中情形的交代。 片刻,眾人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出現,那是野獸的吼叫聲。 “快!戒備!” 有靠近此處的武將大喊,下一刻,那名士兵踉蹌奔出,雪光映照下,他死死捂著血淋淋的脖子,那里有數道爪印血痕,從脖子蔓延到臉頰,深已見骨。 士兵張了張口,口中奔涌而出的不是說話聲,而是濃稠的鮮血,須臾便撲倒在地。 眾人大驚失色間,山洞入口處積雪震落,一只身形龐大的黑熊吼叫著奔出,厚重的熊掌落在地上,發出令人心驚的悶響。 有士兵強忍著恐懼放箭,箭矢扎在黑熊皮糙rou厚的身軀上叫它徹底發狂,四腳并用吼叫狂奔著沖撞向出箭的士兵。 四下大亂,馬匹也畏懼驚散,包括從未見過這等情形的歸期也受到莫大驚嚇,嘶鳴著連連甩頭后退。 “榴火!”隨著李歲寧一聲喊,榴火已抖落身上積雪奔上前。 李歲寧身形利落地換馬,躍至榴火背上,持弓驅馬,混亂中,踏雪繞行數圈,直到那黑熊被再次出箭的衛將軍引開奔去。 李歲寧看準時機,挽弓,連發數箭,先后正中那黑熊后頸。 黑熊奔行數步,終于撲通一聲倒地。 危機sao亂平息,眾將士們大松一口氣。 于無言默契中以自身安危配合李歲寧完成了這場獵殺的衛將軍,臉上的緊張之色也隨之卸去,下一刻,手中長弓跌落,人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衛將軍!” 山洞中很快生起了火,煮水,拔箭,上藥,血腥氣很快掩蓋住了洞內原本的氣味。 衛將軍阻止了下屬替自己上藥,他自己的情況自己清楚,一路撐著來到此處,此時也勉強安心了。 “不必上藥,也不必帶回什么……”衛將軍靠在石壁處,與下屬交代道:“便將我葬在此處……于石上留一行字……” 他的聲音已經很虛弱,話到此處,笑了笑,而后字字清晰地道:“便留——大盛玄策府衛壽遠永鎮北狄賊子?!?/br> 一名士兵緊緊攥著他的手,哽咽著應下。 衛壽遠虛弱地抬眼,看向走過來,在他面前半蹲跪下來的玄袍女子。 衛壽遠平日里是個話很少的人,此次跟隨前來北狄,是他向崔璟自薦。 他早就沒了家人,早年也曾娶妻生女,但一次洪澇中,十歲的女兒被洪水沖走,待他返回家中時,無法面對喪女事實的妻子發了瘋,已經自縊而亡。 他未再娶妻,孤身一人沉默寡言,只有一回,看著在河邊洗刷戰馬的李歲寧,他說了句,若他閨女還活著,恰也是這般年歲。 此刻他看著面前的少年女子,有些恍惚地笑了笑,道:“今日這場突圍之戰,打得很暢快……此來北狄,揚我大盛國威,合算得很,衛某雖死不悔?!?/br> 他未向李歲寧要什么允諾,李歲寧也未曾允諾,四目相視間,他讀得懂她眼底的堅決。 片刻,衛壽遠閉上眼睛,他的部下伏在他身上,陡然哭出聲來。 “哭什么,還沒死呢……”衛壽遠的聲音突然又虛弱地響起,帶著兩分玩笑:“還不許人閉眼歇一歇了?!?/br> “將軍!”那部將抬起頭,天大的失而復得之感讓人破涕為笑。 再待片刻,似不想讓自己死的太沉重嚴肅的衛壽遠含笑再次閉上眼睛。 這一次,未能再睜開。 衛壽遠在一片低泣聲中離去。 最后閉上眼睛之前,他說:“下輩子,再做玄策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