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節
李歲寧:“所以諸位只認我之所貴,卻不認我之所能嗎?” 眾謀士被她一噎,有人嘆氣,有人則焦急地看向崔璟,希望他能將人勸住。 被眾人寄予厚望的崔璟:“此行由我親自為殿下挑選隨行的兵馬?!?/br> 焦軍師等人眼前一陣發黑。 緊接著,聽著上首傳來的女子聲音,則是黑上加黑—— “諸位先生若不抓緊替我出謀劃策,我便只有草草動身了?!崩顨q寧拿破罐子破摔的語氣說道。 “殿下這是逼我等死諫不成!”一向自詡情緒穩定的焦軍師覺得自己上一次這樣急躁,至少得在二十年前了。 那上首之人的情緒倒是異常穩定,看向一旁坐著的崔璟,頗覺新奇地道:“上將軍瞧見沒,我尚未登基,便要有臣子死諫了?!?/br> 焦軍師已經有點口不擇言了:“……您來日倘若登基,必然是個極費御史的君主!” 李歲寧深以為然地點頭:“那到時含元殿的柱子怕是不能留了?!?/br> 焦軍師覺得自己簡直要昏倒了,且這感受竟似曾相識——八成是幺妹肖似兄長! 這樣的拉鋸戰,持續了足足三日。 但這三日間,焦軍師等人也沒停下商議對策就是了,這源于李歲寧一句看似退讓的提議:“諸位不妨一邊勸我,一邊商議對策,且做兩手準備,豈不妥帖?” 看著被拿捏得死死的焦軍師等人,崔璟常覺好笑。 同她在一起便是如此,無論多么艱險沉重,肩上即便擔有萬重山,也總能被她四兩撥千斤地短暫卸下。而于這喘息的間隙,便會讓人覺得這世間依舊值得。 最終的結果自然是完整的計劃有了,而李歲寧仍未動搖讓步。 最后,李歲寧未再以玩笑待之,與焦軍師等人道:“我知諸位先生所憂,也望諸位先生知我所憂?!?/br> 身為軍師謀士,為主將而憂,乃是職責所在。 身為一國儲君,為萬民而憂,同樣義不容辭。 看著起身施禮的皇太女殿下,焦軍師等人再無反對之言,唯有躬下脊背,深深施禮還之。 和崔璟一同從帳中出來之后,李歲寧暫時得了閑暇,正準備去看常歲安時,恰見阿點跑了過來,欣喜若狂地道:“殿下,小歲安他醒了!” 常歲安已昏迷多日,起初是不省人事,之后是半昏半睡,身體連續燒了兩日。 前日夜里,他昏昏沉沉斷斷續續地喊人,喊得多是“阿爹”、“meimei”、“阿娘”。 一直照料著他的喬玉綿彼時驚出一身冷汗,喊阿爹和meimei沒什么奇怪的,但一直喊阿娘……這就叫人瘆得慌了,常人聽說,人瀕死之際會看到已故之人,總不能是歲安阿兄的娘親來接人了罷? 可即便是歲安阿兄的娘親來接,她也勢必不能放人離開的! 喬玉綿存下了誓要在鬼門關外與歲安阿娘搶人的決心,整整兩日兩夜都沒敢合眼。 直到常歲安終于恢復了一絲清明,生生熬過了這一關。 自那日從前線歸來,便一直極度緊繃著的喬玉綿只來得及松一口氣,待那口氣散去,便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李歲寧先問了綿綿阿姊的情況,知曉她并無大礙,才與崔璟快步去看常歲安。 常歲安勉強靠坐在榻上,身后塞了幾只枕頭,身上幾乎纏滿了傷布,僅能披一件外袍。 見著meimei的一瞬間,整個人急速消瘦了一圈的常歲安倏然紅了眼眶:“寧寧,大都督……我又活過來了?!?/br> 他的聲音異常沙啞,聽起來像是換了一個人。 經過這樣一場生死,他眉眼間的神態也有變化,此刻不見慶幸,唯有茫然悲戚:“我聽說武虎將軍……” 他甚至很難再往下說,眼中已被自責占據:“都是因為我?!?/br> 他反復夢見了武虎將軍,在其中一場夢中,死掉的人終于如愿換成了他,而武虎將軍活了下來……在那場夢中,常歲安只覺得很慶幸,原來可以死去也是一種慶幸。 活過來,睜開眼的那一瞬,他即陷入煎熬的愧責之中。 “這與阿兄無關?!崩顨q寧糾正道:“此過在我?!?/br> 她說:“是我執意從江都調兵?!?/br> 常歲安愣住一瞬,含淚搖頭:“不是的……若非得江都相援,死的人只怕不計其數?!?/br> “若要追究,此過僅在我一人?!贝蕲Z道:“當初是我將武虎將軍帶出了五虎山。而身為此戰主帥,每一位將士的死傷皆是為將者的過失?!?/br> 無論是他還是李歲寧,自昭己過的神態固然不算凝重,卻皆發自內心。 常歲安徹底愣住了,他還想搖頭,說不該是這樣算的,可到頭來,他卻突然明白了什么,神態似痛苦哽咽,又似頓悟之外的迷惘:“我至今日才知,原來站得越高,活得越久,罪孽便越深重……” 李歲寧看著他:“阿兄如今已是一位合格的良將了?!?/br> 知自身罪孽,知戰事罪孽,才能對戰爭存下真正的厭恨與敬畏。 活下去,擔下這罪孽,才有機會殺死更多罪孽,而在這過程中,務必要保證自己不被擊垮,不被吞噬。 這是為將者的必經之路,如同拆骨重塑的過程——這正是李歲寧格外愛惜武將的緣故所在。 常歲安垂首流淚,為何武虎,為死去的所有同袍,也為meimei和大都督,以及所有為戰事而擔下了罪孽之人。 這一次,常歲安的沉默異常之久。 待湯藥被送進來后,他抹去眼淚,將藥很快灌了下去,一滴也未剩。 待飯食被端至眼前,劍童喂一勺他吃一勺,吃得又快又干凈,眼中的淚一再被壓下去,再未得逞滾出來過。 陷入罪孽自省之中毫無意義,只會讓自己墜入煉獄。戰事還在繼續,身為將領,他務必早些恢復。 吃完飯食之后,常歲安即問:“寧寧,大都督,之后的仗要怎么打?” 崔璟看了看坐在那里喝茶解渴的李歲寧,道:“兵分兩路,一路留守,一路進攻?!?/br> “進攻?”常歲安微睜大了紅腫的眼睛。 他一直以來腦海中僅有“駐守北境”四字,每每北望那些延綿的山脈和無邊大漠,更下意識地默認此戰只有“守”的可能,而從未想過進攻。 此刻不禁問:“如何攻?” “出關?!崩顨q寧放下茶盞:“直擊北狄境內?!?/br> 常歲安更加震驚了,不是去攻阿史德元利的扎營處,而是直接攻入北狄內部?! 這仗……竟還能這樣打嗎? “寧寧,這會不會太過冒險了?!” “此次我軍全殲北狄兩萬兵馬,阿史德元利負傷,正是我們進攻的好時機?!崩顨q寧:“而阿兄想不到的,北狄人只會更加想不到,如此才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br> “阿史德元利決不會輕易退兵,他的戰術便是久攻耗戰之法,倘若我們一味只守不攻,這戰事三兩年內只怕都無法真正結束,而我們支撐不了這樣久,速戰速決才是上策?!?/br> “此次北狄出兵數目驚人,許多部落幾乎傾巢而出,這代表他們后方必然空虛——”李歲寧篤定地道:“屆時后方一旦生亂,他們便只能撤軍?!?/br> 常歲安聽懂了:“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旋即忙又問:“可孤軍深入,補給要如何解決?” 懸軍深入,最先需要考慮的便是持久的糧草供給問題。 “北狄不同于別處,他們的部落分布相對分散?!崩顨q寧:“每過一部落,一路殺過去,還怕沒有補給嗎?!?/br> 這話好比是不帶武器與人比試切磋,對方問怎么沒有武器,而她答:【待會兒殺了你,不就有了嗎?】——不可謂不囂張。 常歲安呆了呆,感到無法可想,只能再問:“既然他們的部落分散,想必位置不好找尋……我軍要如何確定各部落所在?而不至于迷失困死在大漠中?” 李歲寧:“有俘兵帶路?!?/br> “萬一他們使詐呢!” 李歲寧一笑:“阿兄放心,我自有分辨對策?!?/br> 常歲安下意識地點頭,剛想著還有什么其它疑慮時,臉色猛地一變,險些從榻上滾下來,直直地看向meimei:“寧寧……你要親自率兵入關攻打北狄?!” 要率兵前往的竟是寧寧?! 這怎么可以! “不行!”好不容易沉穩下來的常歲安一下子冒了眼淚:“大漠太遠了,還要穿過戈壁,多得是進去便再也回不來的人!你從未去過北狄,怎能貿然率兵!” 聽到這句“從未去過北狄”,崔璟心底被無聲扯動了一下—— 她與他最先提起這個決定時,拒絕了他率兵入北漠的提議,理由便是她去過北狄,她比任何人都熟悉那個地方。 他人眼中的傷疤,不過是她屠敵的刀刃。 此時,崔璟看向她,只見她眉眼間僅有一絲意氣風發之氣:“早在數百年前,便有漢將冠軍侯霍去病大敗匈奴,登狼居胥山,筑壇以祭天——而今不過是將我漢人祖先走過的路再走一遭而已,何以懼之?” 常歲安仍難安心:“那怎能相提并論,彼時國富兵強……” 李歲寧:“而今玄策軍尚在,誰敢說我大盛無強兵?” 對上那雙篤信而飽含大國氣概尊嚴的眼睛,常歲安余下的話陡然一滯,心頭隨之涌現熱血,視線變得更加朦朧卻逐漸堅毅。 大國尊嚴當如是,正該懷有鐵血膽魄,區區賊子何懼之有! 他不該因對meimei的憂慮,而自減大盛威風。 meimei不單是meimei,還是大國儲君,大國節度使,大國將軍! 常歲安不再阻攔,只強忍住哽咽,問:“寧寧,你欲何時動身?” 負責籌備此事的崔璟代她答道:“三日之后,一切便可完備?!?/br> 常歲安算著時間,每日按時用藥吃飯,余下的時間悉數用來睡覺恢復體力,除了喬玉綿的身體狀況外,再未過問任何事。 三日后,日落時分,大軍集結完畢。 崔璟也披甲上了馬。 計劃中,需要一隊兵馬掩護李歲寧一程。 正如崔璟先前所言,由他負責替她擇選隨行之人,于是他選了自己率兵掩護,再陪她走一段路,護她這短短一程。 此次的計劃是為突襲,因此選在這般時辰動身,沒有擂鼓沒有號角,氣氛卻有著別樣的肅穆。 大軍將發時,剛能走動的常歲安披著甲衣,在劍童的攙扶下出現在兵馬前,執意要隨行。 他的meimei不單是他的meimei,但仍是他的meimei,他做不到讓meimei獨自前去冒險! 系著玄披的李歲寧坐于馬背之上,對他道:“站住?!?/br> 這語氣不容置喙,常歲安抬首看她。 “此去攻取北狄,豈容傷兵跟從?!崩顨q寧:“再敢上前,視作擾亂行軍,以軍法處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