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節
聽得這一句同昔日她和親北狄前來告別時、那一聲毫不猶豫的“守道”,儼然別無二致,褚太傅終于轉過頭來。 昏黃的燈火下,老人蒼老的眼底卻是滿含淚光。 李歲寧倏然怔住。 她第一次見老師眼中有淚。 無端想到上一世道別時,老師也曾是這樣背對著她,所以那時……是因為老師也在暗自含淚嗎? 而區別在于,這次老師向她轉身了。 對上老人那雙淚眼,李歲寧心間有一瞬的慌張,語氣卻愈發輕松,她想讓老師輕松些—— “榮王此時必為我設下諸多殺局,我偏不入此局,老師,這不也是一種出其不意的高明么?” “高明……”褚太傅冷笑道:“高明得很,高明到將先機都拱手讓人了!” 老人有些朦朧的視線中,卻見那少年女子不以為然,語氣灑脫跌蕩:“我這小王叔謀劃多年方有今時此勢,而我乃天縱奇才,今為蒼生而慮,讓他三子何妨?” “好一個讓他三子何妨……”褚太傅看著她:“你倒闊氣,這三子,讓得或是天下之主!” 李歲寧沒有動搖:“這天下之主縱遲十年為之,我也要先保北境不失?!?/br> 四目相視片刻,褚太傅忍著眼中淚水,再次背過臉去。 這一次,李歲寧未曾像上一世那般跪別而去,而是上前兩步,傾身作勢探看:“老師該不會又不想認我這學生了吧?” 褚太傅忿忿:“……你還敢提!” 當年他說罷那句話之后……不曉得有多后悔! 李歲寧伸出了手去,抓住老人一只手臂衣袖,笑著求道:“老師,您就答應我吧?!?/br> 褚太傅看向她,幾分恨鐵不成鋼,幾分心痛和妥協:“你去打仗,我這做老師的又何時攔過!” 李歲寧眼睛一亮:“您答應了!” “多穿些,給我全須全尾地回來!”褚太傅:“膽敢少一根毫毛……打你十戒尺!” 這十戒尺,是老人現下舍得說出的最重的話了。 李歲寧倏地紅了眼睛,依舊抓著老人衣袖。 老人深吸了一口氣,微啞的聲音擲地有聲:“區區北狄蠻騎……我的學生,乃天命所歸,戰無不勝攻無不??!” 這一刻,老人通紅的眼底有錚錚風骨,并與有榮焉—— “去吧!這一戰,老師親自為你送行,要你務必大勝而歸,威加四海八方內外!待得凱旋之時,普天之下無有敢不臣服者!” 李歲寧強壓下淚意,收回手,執禮于眼前,垂首應聲:“是,學生……決不辜負老師厚望!” …… 兩日后,李歲寧即率大軍動身。 褚太傅果然親自相送,其余官員也悉數到場,包括安王李智也聞訊而來。 看著那道身影上了馬,眾官員心間仍覺難以置信,如此關頭,承下了儲君之位的人,卻做出了這樣出人意料的選擇。 京畿必爭之地未能使她轉頭一顧,她要趕赴之地竟是危險重重的荒蕪北地…… 見那道身影調轉了馬頭,將要離去,涂御史忽然出列,聲音高昂而滿含敬意,雙手伏地,文人之軀竟是以跪禮待之: “臣涂德先……恭送殿下!” 其余人等悉數躬身行禮:“臣等恭送殿下!” 魏叔易也深深施禮:“臣等在此,恭候殿下早日凱旋!” 地上的高呼聲字字懇切,風吹過匍匐的人群,穹頂之上風云變動不息。 同一刻,用來給天子“靜養”的別院中,圣冊帝自病榻上支起上半身,看向窗外:“……是皇太女率兵動身了嗎?” “回陛下,正是……”侍奉的婢女壓低聲音,道:“百官皆去相送了?!?/br> “好……”圣冊帝輕點頭,眼神幾分渙散,聲音低低如風:“除了不認朕……其余一概,她還是和從前一樣?!?/br> 圣冊帝的視線定在窗外,蔚藍天幕之上,任憑風云涌過,驕陽自處其位,自行其道,億萬斯年而不改。 隨李歲寧動身的是先行騎軍。 何武虎帶領的中軍也陸續出營,最后方則是輜重大軍。 常歲安負責的便是后軍,此刻正在軍營中做最后的安排。 這時,忽有一名士兵跑來傳話。 常歲安聞言有些意外,未敢耽擱,趕忙出營去見來人。 時值初夏,草木繁茂,宣安大長公主站在一棵枝葉茂盛的老槐樹下,兩名侍女遠遠守在十步開外處。 常歲安見狀,便示意劍童也不必跟近,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向大長公主行禮:“殿下!” 大長公主托扶住他的手肘,讓他直起身,詢問道:“就要動身了?” “是,一個時辰后!”常歲安好奇地問:“殿下怎親自來了此處?” 大長公主只向他勉強一笑,未答他的話,而是欲言又止地問:“歲安……一定要去北境那等生死險地嗎?” 常歲安愣了一下,才點頭:“殿下,我的士兵們都在等著我呢?!?/br> 他是因為要等寧寧一起,所以才去遲了些,否則必然是要和大都督一起動身的。 對上青年那雙清澈的眼睛,大長公主心中一揪,放輕了聲音,問:“可是北狄兵馬那般兇蠻,你當真就不怕嗎?” 常歲安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想答“當然不怕”,可看著大長公主,不知怎地,他突然莫名有種不想逞強說假話的感覺…… “說實話……”常歲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頸:“還是有點怕的?!?/br> “那些蠻人,個個都有我這般高……他們人也兇,馬也兇,打仗時嘴里大喊大叫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舉刀殺人時也大笑嚷嚷著,比我們漢人粗魯百倍!起初我聽到那些聲音就怵得慌,夜里做噩夢都是他們的笑聲?!?/br> “有一回我驚醒時,便在想,我這樣人高馬大的年輕男子,身上穿著甲手里握著刀,還有厲害的阿爹和meimei撐腰,都會感到害怕……那些沒有自保之力的尋常百姓,豈不是更怕?” 常歲安:“從那時我便想,絕不能放那些蠻人入大盛國境,讓他們欺凌我們大盛子民!” 聽到此處,宣安大長公主偏過臉去,竟有些不敢不忍再多看那雙赤誠正直的眼睛。 片刻,她忍著淚意,彎身將腳邊草叢中的一只包袱提起,塞到常歲安懷中:“……做了件袍子,你帶上!” 常歲安有些吃驚:“這是……您做的?” 大長公主勉強一笑:“做的不好……將就著穿?!?/br> 常歲安愣了好一會兒,低頭看著懷里的包袱,眼睛慢慢紅了,有些哽咽道:“殿下,從未有人特意為我做過衣袍,您如我阿娘一般……” 大長公主怔然一瞬,忍不住問:“你可想過你阿娘沒有?” “當然?!背q安壓下淚意,道:“可不知為何……她從不來我夢中?!?/br> 分明已是這樣高大中用的一個青年將軍了,說起這句話來,卻很給人可憐委屈之感。 大長公主心口像是被無數只蜜蜂蟄了似得,陡然也紅了眼眶,忍不住道:“傻孩子,其實……” 這時,忽有一聲喊,從軍營方向傳來:“常將軍,玄陽子大師來了,請您過去!” 常歲安自然早已知曉玄陽子是哪個,下意識地回頭應道:“來了!” 說罷,回過頭向大長公主問道:“殿下方才要說什么?” “不是什么要緊事,去吧?!贝箝L公主飛快收拾心緒:“等你凱旋再說不遲?!?/br> “哦,好!”常歲安應下,行禮告辭:“殿下,您保重!” 大長公主點頭,看著那青年抱著包袱離開,心臟好似被撕扯,手指緊緊絞著,無數話語到了嘴邊,卻又反復咽下。 下一刻,卻見青年突然停下腳步,似猶豫了片刻后,竟又快步跑了回來。 大長公主眼睛一熱,下意識地迎上前兩步。 “殿下……”常歲安有些不好意思,但很認真地道:“您方才想說什么,不如還是現下同我說吧!我怕……” 他本想說怕自己未必回得來,但又覺得不吉利,改口道:“我怕回頭您再忘了!” 不知道為什么,他方才離開時,心中總覺得很掛念,好像有很重要的事被自己拋在身后了。 雖說阿爹總罵他“有個屁的直覺”,但常歲安還是忍不住聽從了自己的直覺。 看著去而復返,眼神殷切的高大青年,感受著這份唯有骨rou親情才有的羈絆感應,宣安大長公主忽然淚水決堤而下。 常歲安嚇了一跳,手忙腳亂:“殿下,您怎么了……” “傻孩子,你不該喊我殿下……”大長公主搖著頭,流淚道:“我是你的阿娘,你的親生阿娘!” 她固然是和常闊約定過,任何一方都不能在另一方不在場、沒同意的情況下貿然同孩子說明真相……但此時她看著這樣一個好到叫人心疼的孩子,又怎能舍得只以“大長公主殿下”的身份送他離開! 常歲安怔住,包袱脫了手,掉在腳下。 第603章 太女親征 常歲安覺得自己應當是聽錯了。 他的阿娘……他的阿娘不是一直都埋在京師祖墳里嗎?他每年都會去祭拜磕頭的! 見他神情茫然怔愣,大長公主怕他嚇著,極力克制著洶涌的情緒,盡量放緩了聲音與他道:“……還記得你初次見搖金嗎?” 常歲安當然記得——他第一回見搖金,就是在祖墳園中……因搖金一句“是為自家女郎尋覓俊美郎君而來”,他不知做了多少場噩夢!待李潼阿姊提防許久! “是我讓搖金去看你的?!贝箝L公主眼中仍有淚水:“從你滿月離開之后,阿娘每個月都讓人暗中去京師看你……歲安,阿娘雖不在你身邊,卻無一日不在記掛著你?!?/br> 常歲安腦中如有雷聲轟鳴,但已然忍不住紅了眼睛。 只是這太突然了,他實在不敢貿然接受,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確定地道:“殿下您,您會不會弄錯了……” 他怕其中有什么誤會,也很怕讓這樣好的一個長輩空歡喜一場。 “怎會弄錯呢?!贝箝L公主聲音沙啞卻格外慈愛溫柔:“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也是我親手給出去的,怎會有母親分不清自己的孩子——” 她說著,慈愛的視線下移:“更何況你生下來時,左臀處即有一處形似祥云的胎記為證?!?/br> 常歲安下意識地拿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屁股,臉色一陣發燙,心中卻不禁更信了幾分。 但他的腦子實在很亂,已經不大夠用了,說出來的話只是走過場般從腦子里過了一遭,并未經過深思:“若您說得都是真的……我豈不和寧寧一樣,都是被阿爹收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