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節
嘴巴被堵住的一瞬,帶給了當事人沒有機會再開口的暗示,瀕臨絕望之下,那護衛統領腦中緊繃著的弦就此斷裂,他用盡全身力氣掙扎反抗,姿態由平躺掙扎著變成了趴伏,顧不上下半身赤裸的狼狽,嘴巴里發出含糊聲響,拿求饒的眼神看著范陽王。 范陽王抬手,示意內侍將他口中塞著的棉布取出。 “屬下……”那被按趴在地上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卻再不敢有遲疑地道:“屬下是在為段將軍辦事,也隱約知曉段將軍與人暗中有密切往來!但屬下并不知對方是誰!” 他出身范陽軍,一直跟隨段士昂左右,常替段士昂辦一些隱秘之事,但他只是奉命行事。 在一次次奉命行事的過程中,他難免察覺到一些東西的存在,但是他沒有機會、也不敢深入接觸探究。 “哦,只是半個心腹啊……”范陽王說著,再次抬手:“多問無用……” “等等!王爺!”那護衛統領滿臉求饒之色,趕忙道:“屬下雖不知,但有一個人肯定清楚!……鄧清載!” 他說出了一個名字。 此人是段士昂身邊的心腹,且平日里段士昂與外界的往來信件,皆經過他的手。 趁著段士昂不在城中,范陽王很快借詢問戰況之名,召此人前來。 范陽王自覺作為一個焦慮怕死的廢物,頻繁詢問戰況是很合理的事。 等候的間隙,范陽王在殿內踱步時,忽然看向崔瑯:“……人要本王想法子抓,還得本王親自審,這就是你給的證據?你這告的哪門子密?合著你只出一張嘴?” 崔瑯“嘿”地一笑:“……這也是為了讓王爺您親自參與進來嘛,若我將證據直接捧到王爺跟前,萬一王爺疑心是我造假,那豈不是還有得麻煩?” 范陽王哼了一聲:“本王看你比誰都會算計……這下麻煩全落到本王頭上了?!?/br> 不多時,那名叫鄧清載的段士昂心腹,便來到了宮苑內,面見了范陽王。 范陽王詢問了一些戰事相關,又說起段士昂傷勢,并賜了一匣子補藥。 此人上前接過,行禮要退出去時,卻發現書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合上。 他眼神驟變之際,四五名護衛已拔刀快步向他圍了上來。 相比那名護衛統領,此人雖非武將,嘴巴卻要難撬得多。 那名老內侍手中躍躍欲試的去勢刀,終于還是派上了用場。 一并用在此人身上的,還有宮廷里專用來折磨審訊內侍的手段。 如此一番殘酷的逼問之下,待天色將暗時,心焦的范陽王,總算聽到了結果,并拿到了一封剛來自益州榮王府、段士昂還未來得及過目的書信。 段士昂的確是在為榮王李隱做事。 但二人并不只是簡單的上下從屬關系。 據鄧清載招認,段士昂的阿姊是榮王暗下養著的“夫人”,為榮王生下一子,且此子已長大成人,很得榮王喜愛。 而段士昂在起事之后不久,便暗中將自己的家眷子女全都送往了益州。 “這就麻煩了……”范陽王嘆息:“原想著還有機會勸士昂回心轉意,現下看來卻是不能了?!?/br> 人家儼然是一家人,他算個什么玩意兒? 有這層關系在,段士昂便不可能更改心意。 現如今的榮王世子李錄體弱多病,若榮王成就大業,那個有段家血脈的孩子十之八九是能成為儲君的,到時段士昂便是儲君唯一的舅父,段士昂的后代子女也將擁有無上榮寵,這休戚與共的關系,換誰誰不賣命? 至此,范陽王心中已無比清楚,段士昂是斷不會退的,榮王也不會準許他退。 “麻煩啊……”范陽王站在窗下,看著被點亮的宮燈,眼睛瞇了起來。 片刻,他轉過頭去,讓人去留意段士昂是否回城的動向。 崔瑯見狀,心中稍定了定,走到這一步,事情就成了一半了,他的小命也算保住了。 而范陽王親手查實了此事,并且動了段士昂的人……若范陽王不想被段士昂察覺到變故之后除去,那前者就必須要盡快動手了! 崔瑯心中莫名激蕩了一把,試探著低聲問:“王爺打算怎么做?可需要在下幫著一起參謀參謀?” 范陽王看向他,卻是似笑非笑地道:“說來,本王有一事很好奇?!?/br> “崔六郎手中連證據都沒有,卻敢來本王面前告密……”范陽王問:“此事是何人透露給你的?你就這般信得過那人?” “分明有機會脫身,卻選擇留下冒險揭發此事……讓本王除去段士昂,對你有什么好處?”范陽王問到這里,又改了下口:“或者本王應當問,除去榮王的人,對你們崔家又有什么好處?崔家此時多半已倒戈榮王,你這樣做,豈非是在拖家中后腿?” “王爺此言差矣?!贝蕃樞χf:“讓王爺識破段賊真面目,下手將其除去,乃是必然之事——難道沒有區區在下,此事便辦不成了嗎?說到底,在下不過是留下蹭個功勞。家中之事自有長輩做主,我身為晚輩,借機多謀一條生路,何樂不為呢?” 范陽王抬眉:“此前倒是本王眼拙,竟沒看出來崔六郎是個少見的聰明人……” 說著,贊成地點頭:“淮南道常歲寧這一條生路,的確值得崔六郎冒一場險?!?/br> 崔瑯謙遜一笑:“比起王爺,在下哪兒敢妄稱聰明?!?/br> “這話就對咯?!狈蛾柾跣α诵?,抬手道:“來人,將崔瑯拿下?!?/br> 崔瑯臉上笑意一收,趕忙問:“王爺這是何意!” “膽子夠大,腦子夠快,但太年輕了些?!狈蛾柾跛π涞溃骸俺员就醯?,住本王的,臨走還要借本王來立功……羊毛也沒有這樣薅的,天下何來這等連吃帶拿的好事!” 崔瑯吱哇求饒。 李昀在旁也為他求情:“父親,崔六郎他罪不至死??!” 崔瑯表情震驚,什么叫罪不至死,他壓根沒罪,他這叫做好事!這廝到底會不會求情!煽風點火急著給他火葬還差不多! 范陽王聽得心煩,立即讓人將崔瑯拖了下去。 當夜,范陽王得到消息,段士昂留在了城外軍中指揮戰事部署,暫時沒有回城的打算。 這讓范陽王松了口氣,卻也犯起愁來,不回城是好事,如此一來,段士昂一時半刻便留意不到他這邊…… 可若是要圖一個穩妥,他便要趕在段士昂回城之前將此事了結……但在軍中動手,顯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范陽王左思右想,待到次日晌午,仍帶人出了洛陽城,親自去了軍中。 他雖時常因懼死而給人以懦弱之感,但有些事,為免閃失,必須由他親自來做……哪怕這比崔瑯跑到他面前告發段士昂來得還要冒險百千倍。 范陽王來到軍中,心神不寧地在帳中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等到段士昂前來。 第548章 你走好吧 范陽王雖然很少會來軍中,但身份在此,軍中依舊留有他的大帳,其內日用之物及輿圖沙盤等一應俱全。 此時段士昂入得帳內,便見范陽王連忙從擺著沙盤的矮桌后起身:“士昂總算是過來了!” 段士昂傷勢未愈,右臂纏著傷布且被固定住,無法抬手行禮,便只向范陽王微垂首示意,抬起眼睛時,開口問:“王爺怎親自來了軍中?” 范陽王向段士昂走來,邊道:“本王昨日聽聞西面淮南道大軍逼近洛陽,又遲遲不見士昂你返回城中……本王昨晚一夜未眠,翻來覆去地想,著實是放心不下?!?/br> 段士昂留意到范陽王稍顯青黑的眼底,確是一臉未曾歇息好的浮腫之相。 “來,士昂且隨我坐下說話……” 范陽王催著段士昂在矮桌旁落座,前者舉手投足的動作間可見心中急切與不安,他給段士昂親手倒了一盞茶,邊道:“士昂啊,先前是本王一時心急,不該與你爭執。本王不通兵事,難免有急亂之時……士昂切莫放在心上才好?!?/br> 段士昂將左手橫放在矮桌上,握住那只茶盞,卻未急著入口,只道:“王爺能夠明白屬下為王爺大業而計的一片苦心便好——” 范陽王連忙點頭:“本王明白,本王怎會不明白!” 說著,神情幾分動容幾分慚愧:“士昂這一路來勞苦功高,若不是為了本王,又豈會傷了右臂?” 范陽王字里行間盡顯情真意切,似乎正是為消除先前二人之間的分歧隔閡而來。 見段士昂的面色緩和下來,范陽王才問起有關戰事之言:“……本王來時,見軍中正在點兵,這是要出兵了?” 段士昂自然不可能在這種事上隱瞞范陽王什么,點頭道:“西面那五萬淮南道大軍扎營之處,距洛陽城僅余五十里,他們雖然暫未有攻來的跡象,但若我軍放任不管,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且段士昂行軍打仗,歷來不喜歡做被動防御的一方。 “我已探查過,西面這五萬淮南道大軍,不比常歲寧手中的江都軍善戰,相較之下,他們是常歲寧所布三面兵力中最薄弱的……”段士昂微瞇著眸子,道:“且他們扎營于洛陽之外,無地勢與城墻作為防御,我欲今夜出兵突襲,一舉攻殺而去?!?/br> 段士昂簡單地與范陽王說明部署與用意:“待此一面的缺口被打開,我軍占下西北兩面,便可破常歲寧的圍困之計?!?/br> 范陽王先是點頭,才又問:“今夜突襲,士昂也要同去?” “我軍接連數次攻城受挫,士氣已不如從前……今夜之戰,只許勝,不可敗?!倍问堪貉鄣子兄豢|勢在必得的殺意:“故此一戰,我必須親自領兵?!?/br> 范陽王卻躊躇起來:“可是士昂你的傷……” 段士昂顯然也是一夜未眠,加之傷勢在身,此刻的臉色便透出虛弱疲憊,周身的殺伐氣更多是憑意志在支撐著。 此刻他沒有遲疑地道:“無妨,先打贏這一戰再說?!?/br> 范陽王嘆口氣,忽然想到什么,拍了下額頭,道:“對了,本王替你找來了一位擅治刀劍骨傷的郎中,一并帶來了軍中——” 說著,便沖身邊的護衛道:“快讓那郎中過來!” 段士昂微垂首道:“讓王爺費心了?!?/br> 他此時還需對范陽王多一些耐心。 范陽王即便不贊成留在洛陽與常歲寧對峙,卻也不敢真的與他撕破臉,因為范陽王很清楚,一切終究都還要仰仗他段士昂。 但同樣的,這個時候他也不宜和范陽王鬧僵……從范陽帶出來的數萬精銳范陽軍,固然只聽從他的命令行事,但如今這十七萬大軍中,雖被統稱為范陽軍,但其中更多的是一路強征或俘虜而來,而那些人當中,大多數人認得只是范陽王這個名號。 他若想做到如臂使指地cao縱全部兵力與常歲寧死戰,那么李復便要好好做他的傀儡才行。 既然還有用,自然值得他費些心思應對。 那名郎中很快被帶了過來,替段士昂查看傷勢。 段士昂的臂傷是穿透性的,恢復起來本就不易,更何況他一直未能做到安靜休養,此刻褪下衣袍,解下傷布來看,只見傷處依舊在滲著粘稠的膿血。 如此傷勢,所幸如今已近冬至,若是換作炎炎夏日,莫說手臂不保,便是性命安??峙乱渤蓡栴}。 段士昂從昨日出城一直忙碌到現下,尚未來得及換藥,此刻那郎中替段士昂清除去傷口表面的膿血與潰爛黏連,取出一瓶傷藥,正要為段士昂敷上時,卻被段士昂身側的副將拿劍鞘攔下了動作:“慢著,誰準你擅自為將軍用藥——” 看著那未出鞘的劍,郎中手上一顫,神情有些不安。 “梅義,不可對大夫無禮?!痹谇謇韨诘倪^程中疼得面色發白的段士昂微微轉頭,吩咐道:“請連醫士過來?!?/br> 那副將應聲是,收回動作,往帳外走去。 范陽王看起來有些不解:“士昂,這是……” “王爺有所不知?!倍问堪赫Z氣平靜地道:“屬下的傷一直是連醫士在醫治,連醫士曾有叮囑,凡涉及用藥,都需經過他確認,以免藥性有沖突的可能?!?/br> 這自然是最體面的說法,未曾將戒備疑心在李復面前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