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節
“大人為何人定不平之象,又為何人建不拔之業?” 常歲寧微轉頭,看向駱觀臨,眼神坦然:“此象為天下蒼生而定,此業為我常歲寧而建?!?/br> 對上那雙眼睛,駱觀臨心頭微震,心知她這是直言自己的雄心了。 猶記得,在這株棗樹下對飲時,她曾與他道,愿扶持李氏子弟—— 但此刻面對她的出爾反爾,駱觀臨卻并無半點想要出言質問的心思。 他若在意她的反悔,便說明他仍一心屬意李氏子弟。 而反之…… 駱觀臨忽而在心底重重嘆息了一聲。 他原本打算至少要問她一句,何故要以假話來欺騙他,但此時他也不準備再問了。 成大事者何拘小節,她能將他“哄騙”至此,亦是她的本領。 而駱觀臨又想到母親的那句歪理:【大人愿意花心思“哄騙”你,那不是對你的看重嗎?】 駱觀臨在心中復雜一笑,時至今日,他竟也認同了母親的這套歪理。 見駱觀臨久久未答,常歲寧微微笑著道:“先生可以思慮一晚,待明早動身之時,再予我答復不遲?!?/br> 駱觀臨回過神來,卻是腳下微轉,正面向常歲寧,在夕光下抬手深深拜下,字字清晰道:“錢甚愿為大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他的這句“死而后已”,不單是洛陽此行,之后亦將如是。 院內有著短暫的寂靜,廊下的駱妻柳氏悄悄看著這一幕,不知為何就濕了眼眶。 “動兵在即,不言死字?!背q寧抬手托扶起駱觀臨端正壓下的手肘,含笑道:“我要先生不死,待有朝一日隨我去見太平之象?!?/br> 駱觀臨直起身時,眼角已是微紅,待得見那道眸光,只覺于他心間灑落了一片天地沖和而生的萬里清風,替他拂去了一切滯礙的陰霾。 柳氏遂快步回房,為夫君收拾行李去了。 跨過門檻之際,柳氏歡喜地抹了抹眼光淚花,又想著還得備上一壺好酒,臨出門的人自是不便飲酒的,酒是給婆母備的……若婆母知曉家里的臭石頭開了竅,不曉得多開心呢! 院內,常歲寧又與駱觀臨閑談了幾句。 駱觀臨卻沒有太多聊閑天的心思,他思忖了一番后,開口道:“某有一事,想要冒昧提醒大人一句?!?/br> 見他神色嚴肅,常歲寧便也認真道:“先生請講?!?/br> “大人欲成大業,有些事便該早做防備?!瘪樣^臨道:“忠勇侯為人固然敦厚,但其另有一子……某以為,大人多加提防些不是壞事?!?/br> 常歲寧眨了眨眼睛。 駱觀臨的表情依舊肅然:“大人不要以為在下是在蓄意挑唆,或是危言聳聽,歷來此等事屢見不鮮……” 他承認他變了。 此前拉王岳入伙時,他還曾與王岳道,即便常歲寧有野心也不足為懼,因為她上面尚有父兄可以勸阻壓制…… 而今,他卻反過來提醒這個有野心的常歲寧,要提防她的父兄竊權…… 駱觀臨覺得自己這個名字改得倒也合宜,否則他當真無法想象如今的錢甚,與昔日的駱觀臨竟會是同一人……此中這堪稱面目全非的轉變,實是叫人無顏面對舊我的程度。 常歲寧笑著點了點頭:“多謝先生提醒,我會留心的?!?/br> 她若說常闊父子在她這里靠得住,只會叫駱觀臨覺得她頭腦簡單,也會傷了對方的一片心意——此種尖銳提醒,尋常的下僚為了避嫌,往往是不敢輕易開口的,因此十分可貴。 見常歲寧似是當真聽進去了,駱觀臨才又說起別的事:“……明后今次這道密旨十分欠妥,倒不像是她的作風,大人可知其中是否有什么隱情?” 按理來說,明后不可能想不到這樣一道密旨,會逼常歲寧生出反心。 依他對明后的了解,對方如此反常行事,倒像是另有什么依仗…… “隱情啊……”常歲寧沒否認駱觀臨的猜測,但最終只是笑了笑:“待哪日有機會,我再說給先生聽吧?!?/br> 若談她與明后的那些淵源,自然會涉及到她曾是李效的秘密。 聽她這樣“賣關子”,駱觀臨負手道:“大人身上的秘密倒是果真不少?!?/br> 那七百萬貫,及她那不明不白的身世,她身上諸多說不通的能力,現下又多了一個與明后之間不為人知的牽扯…… 常歲寧也負起手來,笑著道:“不拿這些秘密吊著,怎能吸引了先生隨我同行呢?!?/br> “在大人眼中,某是需要掛只蘿卜才肯往前的驢子不成?” “先生怎能如此自貶,您少說也是匹千里良駒啊?!?/br> “倒又成了駱某自貶了?” “……” 二人于棗樹下說笑間,天色漸暗下。 次日清晨,常歲寧在江都刺史府正門外,在眾官吏的行禮目送之下上馬動身。 隨常歲寧先行的兩萬鐵騎已在江都城外列隊整齊,聲勢浩大。 常歲寧此行發兵洛陽,對外宣稱是奉天子旨意平亂,短短時間內江都上下已無人不知,但各人心中卻自有猜測與思量。 江都城外,浩蕩肅穆的鐵騎隊伍中,護著十余輛馬車同行,其中一輛馬車內,坐著無絕與天鏡。 一夜未眠的無絕此刻的神態不算輕松,半晌,他皺著眉頭,問天鏡:“我說……你該不是自知不敵,半夜便用你那上不得臺面的幻術對我動了什么手腳,借機偷看了我所卜結果吧?” 今晨動身之前,常歲寧從無絕和天鏡手中各得一張字條,其上寫明了二人各自為她卜算出的生辰八字。 常歲寧分別展開之后,見其上筆跡迥然不同,然而八字內容,卻是一字不差。 但真正讓常歲寧感到意外的,尚不在此。 那八字細看之下,與她本身,竟有著莫大淵源…… 這淵源在于,這則八字中,唯生辰之年乃是阿鯉出生之年,但其后六字,卻與她前世作為李尚時全然重合。 所謂八字,分為四柱,是為一個人出生時的年柱、月柱、日柱,及時柱。 換而言之,無絕與天鏡為她卜算出的這則八字中,年柱是為她如今這具軀體的出生之年,而月柱日柱與時柱,卻屬于她這軀體之下的李尚所有…… 這八字合在一處,竟意外成就了絕無僅有的至貴命格。 但這果真是意外嗎? 天鏡不這樣認為。 想要憑空捏造出一個驚天動地的至貴八字,且年柱是固定不可更改的,其中涉及諸多講究與忌諱,實際難度遠超過常歲寧這個外行人的想象—— 甚至在年柱固定時,會出現不管之后六字如何排列,也做不到十成十的大貴之相的可能。 昨夜,天鏡與無絕二人反復推算,卻又總覺不夠滿意,直到天色將亮,才相繼得出結果。 結果的相同,也側面證明了一個事實:此八字之貴,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此刻,天鏡感慨道:“或許,這便是尊師的高明之處了……” 第533章 敢欺中原無主 聽得天鏡這句感嘆,無絕若有所思,也顧不上再單方面與天鏡斗嘴。 馬車里安靜了片刻,車外馬蹄聲與甲胄相擊聲則為這份安靜增添了兩分兵戈之氣。 好一會兒,無絕才低聲如自語般道:“我曾言殿下前世乃大才大憾之相,此時從殿下的經歷及這并非偶然的八字來看,此一遭倒果真像是為了彌補那份大憾而來……” “許多因果,或從當年殿下替阿鯉改命,執意將其救下之時便已有注定了……” 無絕先前便知曉這份因果所在,但他至今日才知,這其中因果的牽扯之深,更勝過他從前認知。 天鏡緩緩頷首:“天道之外,也自有因果……世間事,事事皆非偶然?!?/br> 無絕沉默了片刻,看向天鏡:“殿下此行雖為彌補前世所缺而來,但我粗觀你我所卜之八字,貴則貴矣,亦與殿下相生相宜,然而……仍隱約可見,其命盤中尚有一道大劫在?!?/br> 這一點,無絕尚未來得及與常歲寧細說。 且他也只是粗觀,尚未能卜出具體,此時便試探著問天鏡一句:“你是否也有此得?” 天鏡微點頭,卻又搖頭:“只模糊可見一二……” 八字既現,同這世間有了清晰的連結,常歲寧便不再是完全意義上的無法窺測之人,但實際卜測起來卻也較之常人更耗心神百倍……得出八字后,天鏡幾番試著觸及,總有窺探天機被反噬之感,令他不敢再急于深究。 “還以為你有什么過人本領呢,合著也是一知半解?!睙o絕輕蔑地哼了一聲,一邊摸出銅板來:“到頭來還得是我?!?/br> 他開始投擲卜卦,邊道:“待我將此劫明了,設法替殿下避去或是化解……” 然而他連起幾卦,所得卦象卻次次含糊,叫人不禁皺眉。 無絕的臉色也逐漸有些發白,正要再次起卦時,卻被天鏡伸手攔下了:“天機難以窺測,你偏如此急于求成,是不要命了?” “我如今之命數本就是與殿下綁在一處的,若不能設法替殿下避劫,我這條命到時一樣得交代進去?!睙o絕揮開天鏡的手,又取出了星盤來。 “此八字初顯,不過剛交到大人手中,與大人尚未能完全契合……你如此急于卜測,不過是平白損耗心神?!碧扃R耐心勸阻著,并道:“待遲一些,此八字命格與大人足夠相合之后,我必設法助你一同替大人卜明此劫?!?/br> 無絕聞言卻面露狐疑之色:“助我?我看你是想借機分走大人的恩寵吧?” 天鏡笑著搖頭:“我將你視作僅有的知己,你倒防我如防賊人?!?/br> 無絕不以為然:“我和你是哪門子的知己?!?/br> 天鏡卻不贊成:“你我所行之路,實乃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此奇絕之途,若無一知己作伴,豈不少了諸多意趣?” “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之路,乃是我那師父拿我這條命蹚出來的……同尊駕又有什么干系?”無絕時刻一副護食心切的模樣。 “自然,自然?!碧扃R笑著輕拍了拍無絕的肩,道:“功成在你,我不過一旁觀旅人而已?!?/br> 這話無絕倒是受用。 “況且,你與大人兩世淵源,又與大人命數相連,這份恩寵,又豈是我能搶得走的?”天鏡又笑著道:“且觀今日出門前,大人待你我二人的不同,還不夠明顯嗎?” 今日他們二人將那寫有八字的字條交給常歲寧后,常歲寧觀罷,便邀天鏡與自己同去洛陽,天鏡自是欣然應允。 無絕登時急了,不可置信地問:【大人不準備將我帶上?】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看向無絕,疑惑反問:【你自是要一同前往的,這竟還需我特意言明嗎?莫非你未曾備下行李?】 這下反而輪到無絕心虛了,他連夜卜八字,哪有時間顧得上準備行李? 對上少女無垢的眸子,無絕在心中擦了擦汗,慌亂賠笑,趕忙道:【這便去備,這便去備!】 跑去準備行囊時,無絕心中雖虛,卻也歡喜,不忘拿優越的眼神看了一眼天鏡——瞧見沒,這才叫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