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節
看著妻子的背影,崔洐忽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彷徨和茫然。 他是一家之主,本該被家中人討好圍繞……可怎么突然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長子忤逆,與他素來不合,已與他斷絕關系。次子頑劣,如今卻被父親賦予了帶領另一半崔氏族人前行的使命……而此時,他的妻子竟也要帶著他的女兒離開他了,且這舉動幾乎是主動的。 這究竟是為何? 分明他與盧氏成親后,一直以來的相處都算得上融洽,甚至未曾有過半分爭吵……為何她此時卻能做到毫不遲疑地離開他? 巨大的挫敗和即將失去一切的不安,似在告訴崔洐,他若今日不開口問個明白,之后便再無開口的機會了! 崔洐攥著拳,驀地抬腳,快步向前走去。 見他忽然沖入雨水中,仆從驚呼一聲“郎主”,忙舉著傘要跟上,卻聽崔洐語調冷厲地道:“不必跟來?!?/br> 聽得身后急促的腳步聲,盧氏停下了腳步,但未回頭。 直到崔洐冒雨走到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雨水很大,這短短二十余步,便叫崔洐看起來狼狽許多。 雨中,崔洐凝聲道:“盧氏,我有話想要問你?!?/br> 盧氏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眼底透出無奈,片刻,才點頭道:“郎主先與我移步亭中吧?!?/br> 只舉著一把傘的侍女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只見崔洐已自行大步走去了亭內。 侍女陪著盧氏跟了上去。 盧氏踏入亭內之后,侍女便識趣地撐傘走開了些,但也未走太遠——郎主狀態不太妙,她要留意著,省得夫人在這臨走之際被欺負了。 “不知郎主要問什么?”亭內,盧氏開口問。 崔洐一雙眼睛定在她臉上,似想要就此將她看透:“我想問……你我夫妻多年,你對我是否有諸多不滿,卻不曾表露出來?” 崔洐已做好盧氏會否認的準備,而若她否認,他勢必要問一句,若是沒有不滿,她為何會連一聲詢問都沒有,就要這樣遠赴太原? 但是,面前的人竟是嘆息道:“郎主總算是看出來了啊?!?/br> 盧氏的眼神比以往更平靜,只是有些感慨:“或者說,郎主終于愿意分心來分辨一下妾身的想法了?!?/br> “你我夫妻多年,從未有過爭執……”崔洐眼神變幻不定地看著盧氏:“你待我究竟有哪些不滿,大可直言!” 而不是這樣長久地敷衍他,又要突然拋下他! 盧氏也看著他。 此一次的談話氛圍,是從未在二人之間出現過的。 四目相視片刻,盧氏問:“郎主當真想聽嗎?” 崔洐沒半分猶豫:“我哪里行事欠妥,你不妨一一說來!” “欠妥……”盧氏似乎掂量了一下這二字分量,輕聲問:“郎主覺得自己對待大郎的方式,便只是欠妥而已嗎?” 崔洐的眉頭快速地皺了一下,他沒想到盧氏在提及對他的不滿之時,最先想到的竟會是那個與盧氏本無血緣牽扯的長子。 而盧氏的話,讓他不禁冷笑出聲,語氣中也染上了壓抑已久的怒氣:“他自一兩歲起,便被父親視作未來家主栽培……而我身為他的父親,對他嚴苛一些,究竟何錯之有?” “教子嚴苛,尤其是族中貴子,這本無過錯?!北R氏肯定罷,才問道:“但既是子,而非傀儡,又怎能只有嚴苛?” 崔洐聞言正要說話時,卻被盧氏緊接著打斷:“若郎主予大郎十中之六的疼愛,十中之四的嚴苛,自然稱得上是一位稱職的父親——” “若郎主予十中之五的疼愛,及十中之五的嚴苛,也可稱得上一位叫人尊敬的嚴父——” “可郎主唯獨選擇予大郎十中之十二的嚴苛,而從未有過半分為父之慈愛包容……”盧氏看著面前的男人,問:“到頭來,郎主卻認為這叫并無過錯嗎?” “郎主,這非是為父,而是為敵?!北R氏道:“一直以來,郎主待令安,皆如視仇敵?!?/br> 她的語氣沒有半點質問之感,甚至依舊柔和,卻給崔洐以咄咄逼人之感。 “……一派胡言!”崔洐驀地揮袖,后退一步,眼神依舊緊緊鎖著盧氏:“我不過是望他成才……” “郎主不是望他成才?!北R氏平靜地打斷崔洐的話,糾正道:“郎主是望他成己——想要令安他成為郎主您自己?!?/br> “郎主盼著令安成為另一個您自己,而想要拼力抹殺原本的令安,尤其是他身上那些與他母親鄭夫人相似之處?!?/br> “無稽之談!”聽到鄭氏之名,崔洐再度揮袖,但眼神卻閃躲開來。 盧氏卻似察覺不到崔洐瀕臨爆發的情緒,繼續道:“郎主不喜鄭夫人固執決絕的性情,就連她的死,都被郎主視作挑釁——” “但鄭夫人當年的輕生之舉,郎主想必也是心虛的吧?”盧氏道:“所以郎主面對大郎時總是格外多疑,郎主疑心大郎會因此事而對你這個父親心存芥蒂怨恨,會認為是你逼死了他的母親……可是郎主消解芥蒂的方式卻非安撫,而是一味猜忌憤怒?!?/br> “鄭夫人走時,大郎只不過是個孩子……可郎主做了什么?猜忌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逼迫他再不能提起他的母親嗎?” 她若是鄭夫人,知曉自己的孩子被這般對待,爬也要從棺材里爬出來,勢必是要將這個男人也一并帶走的。 而崔洐的臉色此刻也與死人沒有什么區別了,落在盧氏眼中,難看到好似死了八百年,剛被人從墳里強行挖出來—— 崔洐面色青白,額角青筋跳動:“夠了!” 他瞪著盧氏:“誰準你一再提她!” “是郎主啊,郎主追上來讓我說的啊?!北R氏輕嘆口氣,眼神無奈——不說吧,他又想聽,說了吧,他又急眼。 且這才哪兒到哪兒,她還沒說夠呢。 雖是他喊的開始,但什么時候停,卻是由不得他了。 見崔洐下意識地后退,盧氏上前一步,帶著一種名為不顧崔洐死活,以及“反正這日子也不必過了”的灑脫放飛之感,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郎主之所以百般看不慣大郎,大約還有一重未曾宣之于口的原因吧?” 對上那雙遠比往日看起來要精明銳利的眼睛,崔洐心中陡然一墜,好似最隱秘的那層窗紙就要被她捅破,他幾乎帶些慌亂地抬手指向盧氏:“盧氏……你今日言行放肆,該住口了!” 盧氏抬手,輕輕壓下崔洐指向自己的手指,不做停頓地輕聲道:“郎主私心里妒忌大郎——” 崔洐青白的嘴唇一顫,想要反駁,但盧氏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大郎天資出眾,而郎主資質平庸……從大郎幼時起,郎主便看清了這一點,亦將家主和族人們對大郎的偏愛重視看在眼中?!?/br> “郎主不愿承認自己不如幼子的事實,于是以嚴父之名,行打壓之舉,一心想讓大郎變得更像你這個父親一些,而非他的母親鄭氏——郎主想教養出一個自己的影子,讓那影子乖順聽話,以此來證明自己并不平庸?!?/br> “于是大郎越是忤逆,在外面越是出息,郎主便越是容不下他?!?/br> “礙于此中種種,郎主便一直在同一個孩童較勁,那僅有的一絲微薄父愛,又如何能與郎主心中放不下的自傲自大相提并論?” “盧氏……”崔洐幾乎憤怒得紅了眼眶,他咬牙切齒間,卻已無法說出通暢的反駁之言。 而不知何時,他的雙腿已經觸到亭欄,再無路可退。 不遠處,偷偷聽著亭中說話聲的侍女,見此一幕,不禁吃驚掩口——她原本還擔心夫人會被欺負,眼下看來……夫人倒像是在“欺負”人的那一個? 總感覺郎主他下一刻便要崩潰得碎掉了……且是碎成粉渣,再也撿不起來的那種。 “我不過只是說了幾句以往不曾言明的話,郎主便顯得這般狼狽可憐了,那大郎呢?如此錐心之言,大郎這些年來又從郎主口中聽了多少?” 盧氏嘆息道:“一直以來,我之所以想讓瑯兒他們親近大郎,不單因為大郎實在中用,更是因為,大郎他實在可憐?!?/br> 見崔洐已然說不出話,盧氏眼神憐憫,終是寬慰了一句:“郎主雖上不如老,下不如小,但平庸并非過錯?!?/br> 崔洐嘴唇顫了顫:“……” “今時郎主自覺落得孤身一人,這并非是因郎主平庸?!北R氏道:“將人推開的,從不是平庸,而是渾身的利刺?!?/br> “郎主覺得這些年來,你我夫妻相處融洽。但這份融洽,并非是我與郎主合得來,是我強迫自己裝作與郎主合得來?!?/br> 這句話讓崔洐越發難以自容,他自認為的由上至下的俯視,實則事實卻恰恰相反,竟是妻子在由上至下地哄騙著他過日子……這何其諷刺? “郎主固然平庸,卻并不蠢笨?!北R氏道:“郎主之所以未曾發覺,不過是因為郎主從來不屑正視我,也從不曾想過要卸下高高在上的威嚴來過日子?!?/br> “郎主對待瑯兒和棠兒,亦是同理?!?/br> 沒有正視,便談不上真正的了解。 亭外的雨水小了許多,崔洐心間的雨水卻滂沱呼嘯,將他生生貫穿。 良久,他終于抬起通紅的眸,看著面前的妻子,開口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盧氏,所以這些年來……你從不曾以真實面目待過我嗎?” 第528章 洛陽城破 “郎主說什么呢?!北R氏道:“我此時不正是以真面目在面對郎主嗎?!?/br> 盧氏看著臉色愈發緊繃蒼白的崔洐,眼神平靜又認真地問:“可是對著這樣的我,郎主又是何感受呢?” 她自行答道:“只怕也并沒有比當初的鄭夫人要好上多少吧?!?/br> “不……”崔洐的聲音仿佛是一條繃緊到了極致的直線,微微帶著壓制不住的顫意,那顫意中有諷刺,有怒意,亦有被人揭開不堪后的強自支撐:“你遠比鄭氏可怕……” 欺騙了他十余年,讓他成了一個仿佛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傻子……這不是可怕又是什么? “鄭夫人以自我本真相待,郎主認為她固執可憎?!北R氏道:“我以溫言軟語相侍,郎主認為我虛偽可怕——” “所以,郎主想求真心,卻又見不得一絲一毫不稱心的本真?!?/br> 聽到此處,崔洐眼底更紅了,他倏地提高了聲音:“夠了……你字字句句不離鄭氏,是要為她鳴不平嗎!” “你并不曾見過我與她是如何相處的,憑什么便篤定她的死,是我一人之過?只因我與她脾性不投,便要將這過錯悉數歸咎到我的身上嗎!” 這是他自談話來,聲音最高,反應最激烈的一番話,周身爆發出洶涌情緒,渾身每一處都彰顯著他的怒意。 但盧氏半點不見畏懼,她靜靜看著這樣的崔洐,再開口時,反倒愈發平靜了。 “這世間有幾人天生便能脾性相投,不過是對外經營,對內包容罷了?!?/br> “我確不知鄭夫人與郎主相處時的模樣,但我知曉,即便我已盡力順從郎主之意,卻也依舊不曾見到分毫來自郎主對這份夫妻情分的經營與包容。待相處融洽者,郎主且如此,而待需要磨合者,郎主又會是何等模樣呢?” 崔洐發顫的身軀僵在這風雨中。 而盧氏平靜的聲音還在繼續:“凡五姓士族女子,自懂事起,便已知曉日后的宿命歸處?!?/br> 盧氏道:“我們往往很早前便做好了為世家婦的準備,故而我想,這其中沒有哪個人在出嫁時,會不想著好好過日子,而是沖著磋磨夫君去的?!?/br> 有大郎和那鄭家鄭潮的性情例子在,她相信鄭夫人或比尋常士族女子更多一份傲骨和自我,這樣的傲骨和自我對士族女子而言的確并非好事……但她也相信,這樣的女子,即便得不到世俗夫妻情愛,卻也必然很擅長做一位與夫君相敬如賓的稱職宗婦。 除非她的丈夫,不滿于她的傲骨與要強,想要折斷抹殺她的一切自我和固執。 除此外,盧氏再想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殺死那樣一個女子的可能。 “郎主一直疑心大郎會認為是您害死了他的母親……”盧氏定定地看著崔洐,拿下結論的語氣道:“但事實上,鄭夫人正是死在了郎主的專橫與自我之下。郎主配不上她,卻又想cao縱她,碾碎她——” “……盧氏!”崔洐倏然大怒,怒不可遏地抬起手掌。 盧氏未有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