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節
于是錢家族長攜族人連夜點燈熬油,聚眾翻看族譜,連出了五服的都沒放過。 然而即便如此,竟都死活找不出來錢甚此人的痕跡。 也怪這個名字實在不同,連個重名或同音的都沒有。 一無所獲的錢家族人,頂著烏黑的眼圈,齊齊地看向族長。 迎著族人們的視線,錢家族長做出了最后的總結——顯然是族譜出了問題! 吳興錢氏傳承百年,誰能保證就一定沒有遺漏呢?是時候重新修一修族譜了! 此言出,錢家族人紛紛贊成。 當日,錢家族人便挑選了數名沉穩有資歷的族人趕往江都,認領失散在外的族人錢甚去了。 即將被認領的駱觀臨對此一無所知。 他此刻,正在接受來自主公的花樣夸贊。 “近日我將先生此篇詩文已讀百遍,而今已可倒背如流?!背q寧自信道。 她此言倒不是吹捧,而是實打實的真話。 天下文字早已統一,每個人自啟蒙起,學到的文字本無不同,但相同的文字,在經過不同的人通過不同的組合之后,卻會出現天差地別的懸殊。 這是漢字與生俱來的魅力,而能在各種意義上擅用漢字,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駱觀臨便是可以文字為刀之人中的佼佼者。 先前常歲寧在看到那篇討明后檄文時,便被此人筆鋒間的銳利之氣驚艷到了。 而今,這把刀也終于愿意為她出鞘一次了。 不枉她數次邀請對方前去旁觀祭海大典。 聽著常歲寧的夸贊,駱觀臨盤坐于公案后,淡聲道:“大人此前的《代天下人討徐賊檄文》,也令人記憶深刻?!?/br> “先生竟主動談起徐賊了?!背q寧欣慰一笑:“看來先生如今已對舊事釋懷了?!?/br> 而對舊事的釋懷,往往意味著重新擁有了接納新的人和事的能力。 駱觀臨筆下一頓,沒有接話。 常歲寧笑著往下說道:“我那篇檄文,是經了好些人出謀劃策的,且其上多為噱頭而已,真正論起文采和煽動人心的能力,不及先生萬一?!?/br> 駱觀臨眼角一抽,用“煽動人心”來直白夸人的主公,這天下間大抵是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但偏偏他就當真覺得自己被夸了。 這算是……一種默契嗎? 常歲寧抽出一張紙,邊隨口道:“我若是他們,被罵成這樣,必然已要坐立不安了?!?/br> 她口中的“他們”,指的是淮南道那不愿認她這新任節度使的余下六州刺史。 錢甚那篇詩文中,很是格外關照問候了他們,詩曰:【見續命之清泉,而不予百姓飲,只欲困生民為家畜,以便飲血食rou也】—— 雖未有一一點名,但所指何人,卻也很明晰了。 “先生此篇詩文助我良多,計劃進展甚為順利?!背q寧趁熱打鐵般道:“只是這計劃中,另有一事,也想請先生相助——此事,唯有先生為得?!?/br> 駱觀臨:“……大人所指何事?” “此處有一張名單?!背q寧遞出去,由駱澤接過,交到駱觀臨面前。 常歲寧道:“其上之人皆為關鍵,如能暗中策反他們,接下來收伏余下六州,必可事半功倍?!?/br> 這些時日常歲寧已將淮南道各州摸得很透了,要怎么做,她心中已有一盤棋在。 自祭海大典起,這盤棋便已經開始挪子而動了。 駱觀臨接過那張名單,其上人數并不多,不過寥寥數人,可見是經過了反復篩選的。 見駱觀臨望著那名單,一時未語,常歲寧道:“先生如不便前往,我亦不會勉強?!?/br> “無甚不便之處?!瘪樣^臨將名單折起,收入袖中:“誠如大人方才所言,某之所能,不外乎‘煽動人心’爾,此事自當由我前往?!?/br> 說著,站起了身來,抬手執禮:“事不宜遲,請大人讓人準備動身之事吧?!?/br> 常歲寧略怔了一下,而后隨之起身,抬手向駱觀臨還禮:“多謝先生相助?!?/br> 駱觀臨會答應,在她意料之中,但沒想到會是如此干脆地答應。 一切態度變化,似在不言中了。 駱觀臨轉頭讓駱澤回去傳話,讓妻子為自己收拾幾身簡便的衣物。 王岳去了前七堂,他便同姚冉大致交接了手上的公務。 一切很快準備妥當之后,駱觀臨便抬手向常歲寧辭行。 “先生一路當心,萬事以先生安危為上?!?/br> 駱觀臨應下后,便轉身退去。 “先生——” 他走了幾步,忽又聽到身后傳來少女明凈而篤定的聲音。 “先生今時真心助我,助江都,助淮南道萬民。來日,我也必助先生達成見盛世之宏愿?!?/br> 駱觀臨腳下頓住。 “見盛世”,這三字亦是他寫在了那篇詩文中的。 此三字,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景。 而今,他身后這個小小女郎,卻以允諾的語氣,與他做下如此保證。 曾經徐正業也這樣與他保證過,他試著信過。而之后,他決定不再輕易去信這些口頭空言了。更何況,身后的人還是個女子。 他當毫不遲疑地,嗤之以鼻地甩袖離開——若換作是一年前的話。 “如此,某便等著大人踐諾的那一日?!?/br> 駱觀臨未有回頭,言畢,大步出了書房。 書房外,綠意盎然,風和日暖,滿目生機。 第469章 何必舍強求弱? 駱觀臨暗中離開江都的當日,常歲寧即令人快馬傳書淮南道十二州,著令各州刺史,在得信后七日內抵達江都議事,并帶上各自州府內近年的財政稅收,戶籍,兵丁,軍械等一應明細。 和州與江都之間只隔著一座江寧城,和州刺史云回隔日便收到了節度使傳書,他甚是積極,讓人備上早就整理好的整整一箱文書,目光炯炯地道:“明日一早動身!” 但并非人人都如云回這般積極。 先前跟在和州后面響應的五洲,動作雖然透著磨蹭,但得到傳書之后,也都在陸續商議合計著去往江都之事。 至于最后剩下的那六州,態度則仍舊未見緩和—— 其中數申洲與黃州,反應最為激烈,一直以來,也數這兩州最不服氣,從未掩飾過對常歲寧的不滿。 申洲刺史直接撕毀了常歲寧的傳書:“……讓我等前去江都匯稟議事?就憑她一個小女娘也配我親自去拜!笑話!” 且對方此舉,分明就是敲打威脅! 江都要重開市舶司,圣人已經點頭同意,那祭海大典又傳揚得人盡皆知,他申洲城中無數商賈豪族也蠢蠢欲動,試圖去江都市舶司討要出海經商的通行令,卻被婉拒于門外——給出的說法是:江都與申洲之間的通商互往,還須待兩地府衙商榷之后才能開放。 這是什么屁話? 擺明了就是在告訴申洲,申洲刺史一日不去江都交權,市舶司的海令就一日不會對他們開放! 不單是市舶司,江都如今興起的作坊買賣,以及大開的商路,也沒有對申洲開放的跡象。 而那些從江都傳出來的消息,十分“蠱惑”人心,如今整個淮南道都知曉江都一派欣欣向榮,安居樂業,上至士人,下到尋常百姓,皆對江都的新政趨之若鶩。 那些將江都夸得天花亂墜的詩詞,如飛花般吹向了整個淮南道,怎么都攔不住。 那些從江都碰壁而歸的商賈豪族,越想越坐不住——同在淮南道,若大家都苦著,還且罷了,可人家江都現如今吃得這樣好,rou香都飄到他們鼻子里了,而他們卻連口湯都分不到,只能泡在苦水里……這份苦試問誰能受得了? 那些士人權貴,支持申洲刺史“單干”的也不多,四處都是血淋淋的例子,他們擁有的比尋常百姓更多,更加不想在動蕩的戰火中失去現有的一切。 各個層面的不滿積壓之下,最終以申洲城中的老貴族為首,開始向申洲刺史施壓。 和申洲刺史態度一致,將不服常歲寧擺在了明面上的黃州刺史,此刻也面臨著同樣的局面——先前罵常歲寧的聲音有多大,現如今的頭就有多大。 余下裝聾作啞的四州中,此刻也充斥著動蕩不滿的聲音。 他們一直沒有表態,但不表態已是一種表態,加上有太多聲音在暗中推波助瀾,“絕不歸順江都”六個大字,便也被順理成章地打在了他們的腦門上。 光州便在這裝聾作啞的四州當中,光州刺史近日為此十分頭痛。 他能感覺得到,如今光州城中,從上到下無數雙眼睛都在監視著他,那些眼睛,一盼著他管住嘴——萬萬不要學申洲和黃州,口出討打之言; 二盼著他邁開腿——快快帶上身家早日動身,趕去江都交權。 光州刺史焦灼而憤怒地踱步:“……她人在江都,只借一首煽動人心的詩詞,便攪亂了諸州內政民心,簡直荒唐,陰險,卑鄙!” “不止是一首詩詞……”光州刺史府上的謀士嘆道:“上百首也有了啊?!?/br> 真別說,其中的好詩實在不少,有好幾首他已經會背了。 “還有那些打油詩,童謠……”謀士再嘆一口氣:“實在防不勝防?!?/br> 童謠這個東西,雖有個“童”字在,但在政治層面,卻向來不可小覷——相比那些只會在官宦和讀書人之間流傳的詩詞,童謠的覆蓋面更為廣泛,更能滲透進尋常百姓間。在這個消息閉塞的世道,它甚至沒有對手。 且它們的傳播速度驚人,往往一夕之間,便可傳得沸沸揚揚。 而這玩意兒之所以傳播得這樣快,同它過于朗朗上口,十分洗腦也有很大關系。 這位謀士先生今早出門時,還曾聽自家幺兒唱了一首,他聽聞后趕忙呵斥制止,然而待他坐進轎中之后,出神之際,腦子里竟也不受控制地哼唱道:【……泥鰍塘里六個娃,傻哈哈,不認娘,只啃泥巴不要糖……】 便是現下,他還沒辦法把這聲音從腦子里拿開,單是他和刺史大人說話的間隙,腦子里就已經唱了十好幾遍了…… 如此一來,上有《贈天下書》,中有打油詩,下有童謠,只為確保人人都能吃上這口瓜……如此覆蓋程度,焉能防得??? “真要往深了說,現下民心之所以齊齊倒向江都,倒也不單單只是因為這些詩詞童謠……”謀士道:“大人要知道,這些終究是表面的?!?/br> 真正讓萬民歸心的,仍是江都本身。 在這朝不保夕的世道中,如今江都的景象,宛如暗夜燈盞,沙漠綠洲,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那里,就足夠讓無數人神往了。